刘文典 |
文·胡一峰
在金庸先生的著名小说《射雕英雄传》中,大侠郭靖对杨过说过这么一段话:“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是本份,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地助守襄阳,……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这段话的高明之处在于,淡化了“侠”的武力甚至暴力的影子,使“侠”成为了一种精神符号。
在中国文化中,侠和儒历来是相通的。《韩非子·显学》中说,孔子死后,儒分为八个流派,其中之一为“漆雕氏之儒”。“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於臧获,行直则怒於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据说,这一派善于“养勇”,是儒者中任侠的代表。
国学大师章太炎专门写过一篇《儒侠》,对侠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侠者无书,不得附九流。然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他说,儒者之义,无过于“杀身成仁”;儒者之用,无过于“除国之大害,扞国之大患”,而这些,也正是侠者的追求。儒与侠,二者在精神上是相通的,其真义就在于对基于人性的道义准则的恪守,以及对群体多数幸福的捍卫。
世之真儒、大儒大都有侠义心肠。章太炎本人就是如此。1903年,因为在《苏报》上撰文斥责光绪帝“载湉小丑,未辨菽麦”,章太炎被清廷缉捕。当巡捕来查捕章太炎时,他并没有匿名躲藏,而是迎上前去说:“余人俱不在,要拿章炳麟,就是我!”辛亥之后,袁世凯窃取革命又妄图复辟,章太炎“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鲁迅称赞“并世无第二人”。章太炎去逝时,有一挽联写道:“经学驾唐宋而上;其人在儒侠之间”,盖棺论定,可谓恰如其分。
太炎先生学问高,名头大,一生多次设帐授徒,近代读书人中把“太炎吾师”挂在嘴边的,恐怕不比好谈“我的朋友胡适之”者少,但真正得到章老师青睐的并不多,刘文典是其中之一。和老师一样,这个学生行事也颇有个性,而且传承了老师的一身侠气。1917年,江西都督李烈钧起兵讨袁,刘文典虽是一介书生,但也毅然投笔从戎,在战场上承担了运送伤员的任务,只见他一袭长衫,驾着马车穿行其间,四处寻找、抢救、运送伤员,俨然儒侠风范。
刘文典早年留日,精通日语。1937年,北平沦陷后,日本人希望拉拢他,派已经落水为日本人服务的周作人当说客。刘文典义正词严地说,“国家民族是大节,马虎不得,读书人要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在大关节处守得住,大事临头不糊涂,所依仗的正是儒者对侠义精神的自觉坚守。
正所谓“千古艰难惟一死”,在荷枪实弹的侵略者面前保持民族大义,固非一件容易的事。有的时候,反抗本族统治者的强权压迫,却比在异族欺凌下抗争更加困难。1920年代中后期,声誉日隆的国民党政治明星蒋介石曾想到安徽大学视察训话,以增加自己在青年学子中的声望,但当时执掌安徽大学的刘文典却以一句“大学不是衙门”毫不客气地让老蒋吃了个闭门羹。
1928年,蒋介石因安徽学潮事件召见刘文典,斥责刘对学生管教无方,“破坏北伐秩序”,是“新学阀”,还抬出“总理遗训”,扬言要对刘文典撤职查办。刘文典毫不畏惧,说道,“提起总理,我和他在东京闹革命时,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呢。青年学生虽说风华正茂,但不等于理性成熟,些微细事,不要用小题目做大文章。如果说我是新学阀的话,那你就一定是新军阀了。”蒋介石闻言大怒,据说当场扇了刘文典耳光,刘也毫不示弱,以头相撞,这些细节固然无从考证,但刘文典确实被蒋介石的卫兵扣押,后经蔡元培等力保,才重获自由。
章太炎听说此事后对刘文典非常赞许,逢人便说有这个好学生,还在病榻上为刘文典手书“疾恶真推祢正平”条幅相赠。祢正平即三国时的祢衡,因击鼓骂曹而留名青史。
刘文典被蒋介石关押这件事,胡适在《人权与约法》(1929年),鲁迅在《知难行难》(1931年)中均加以肯定。彼时,五四时期共同攻击旧社会的《新青年》阵营正走向分裂,胡适和鲁迅因思想取向的歧异,也渐行渐远,但在这件事上,却一致激赏刘文典之壮举,足见此事在当时知识界引起共鸣,由此似也可窥见,张扬侠义之气,保持人格独立,以书生之灵魂抗衡强权之威压,正是中国儒者共同的文化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