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5月28日 星期六
帝王心术最难防

■桂下漫笔

    文·胡一峰

    1898年6月的一天,北京官场因为一个大臣突然“被辞职”而议论纷纷。大臣名叫翁同龢。翁同龢家世显赫,是同治、光绪“两朝帝师”。在戊戌年这场新旧拉锯的政治球赛中,外界一般都把翁师傅视为光绪的铁杆队友。现在,正当用人之际,翁却被“开缺”,时人不解,也令后世史家挠头。

    不过,对于自己在政治漩涡中的处境,翁同龢自己曾吐露过“难言之隐”:“自念以菲才而当枢要,外患日迫,内政未修,每中夜彷徨,憾不能自毙。讲帷职事,仅有数刻。最难处者,于枢臣见起之先,往往使中官笼烛宣召,及见则闲话数语而出。由是同官侧目,臣亦无路可以释疑。尝叩头奏:昔闻和珅曾如此,皇上岂欲置臣于死地耶?终不能回,亦奇事也。”

    “枢臣见起”是指皇帝召集政治核心层开会。按说有话应该会上说,但奇的是,每到开会之前,皇帝都让太监把翁师傅先喊进去密谈一番。凡有职场经历的人都能想到,此等做派最易让同僚犯嘀咕。更奇怪的是,皇帝却不和翁同龢谈军国大事,而是闲谈拉家常。翁同龢说这段话时,已赋闲在家。有人认为,这是他怕被安上私下向皇帝施加影响而暗中操控政局的罪名,故意为自己开脱的说辞。事实上,翁同龢确实利用书房授课的机会,给皇帝“洗脑”,这也是慈禧太后耿耿于怀之处。但考虑到翁同龢当时的处境,似乎并没有必要扯这个谎。

    如果我们暂且悬置其真伪,则不妨将其解读为一种官场谋略。官场最大的“机关”是“站队”,由此而衍生出两大核心技巧,一曰捆绑,一曰切割,合起来就是所谓“结盟”。但结盟又有两种,一种是真正的结盟,此种结盟往往秘而不宣,待到白刃相见时,才知道,哦,原来甲是乙的人;另一种则是做出来给人看的,故意通过一些举动,告诉其他人,这是我的心腹。光绪在会前召翁同龢说家常,就属于后一种,目的是告诉别的大臣,翁同龢是我的人,大事由我与翁师傅两人商定,开会不过是向你们通报一下罢了。对此,老辣如翁师傅当然心知肚明,所以他叩头求情,还举出和珅的惨痛教训,但仍不能免去皇帝这份“重视”,足以说明皇帝铁了心要把老师绑死在自己身上。

    确实,这一手成功地把翁同龢在官场上孤立了起来,让同僚对翁产生了戒心。可以想象,当翁跟着内监的灯笼去见皇帝时,身后那些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而当某束目光的主人在政治上受冷落时,或许会想,一定是翁同龢这家伙在皇帝面前打了我的小报告。反观翁氏,他自己也是使用这套手腕的高手。比如,翁同龢一度抬高康有为,甚至建议光绪破格召见康有为。但几个月后,当光绪向翁师傅表示想读康有为关于变法的著作时,翁却说自己从不与康来往,还说康有为这个人“居心叵测”。对此,翁自己的解释是,看了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之后,才认清康的真面目,因此改变了先前的看法。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真正的原因在于恭亲王奕訢的政治遗嘱。当时,帝国重臣奕訢病已不起,这位晚清皇族中少见的干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告诫他的嫂子慈禧太后和侄子光绪皇帝,不可轻信广东举人康有为,还说翁同龢水平、人品都不咋地,“居心叵测,并及怙权”,如他与康有为等人联手,必将祸及大清王朝。翁同龢当然知道奕訢在政局中的分量,所以很自觉地与康有为作了“切割”。顺便说一句,这一技巧康有为也十分娴熟,他一直想尽办法把自己和光绪皇帝还有翁同龢捆绑在一起,不但将翁同龢塑造为“康党”,而且号称自己手握皇帝的“衣带诏”。

    史学家吴相湘曾说,翁既不是旧党,也不是新党,他实际上是孤立的,唯一依仗的只有和皇帝之间的“师徒名分”。当翁同龢老成持重的做派无法满足皇帝打了鸡血似的掌权欲时,就只有被辞职这一条路了。翁同龢罢官第二天,光绪就召见了康有为。这似也可以作证,翁同龢所言皇帝在书房中“闲话数语”的尴尬情景并非臆造。而以翁同龢当时所处的地位,正是新旧、帝后、内外各种矛盾汇聚的中心,明知被绑上夺权的战车,也无法向同僚和盘托出的,因为一旦说破,未必能得到同僚的理解,但肯定会失去皇帝的眷顾,而失去皇帝的眷顾意味着什么,在几年后他被开缺时,已经显示得很清楚了。

    一位政治家曾说过,所谓“政治”,就是把自己的朋友弄得多多的,把敌人的朋友搞得少少的。这句话做起来难,更复杂在于,政治所需要的,并非朋友真正的多或少,而只是看起来多,或看起来少罢了。因此,有人为了让某人看起来是自己的“朋友”,竟而不惜涂抹真相,甚至将其推入陷阱,难怪有人说做政治人物的“朋友”比做他的敌人更危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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