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4月16日 星期六
王小波与堂·吉诃德
文·莫日白
朱少华绘

    4月11日是王小波先生的忌日。我还记得第一次读到王小波作品时的感受,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那是花城出版社的版本,名之为《时代三部曲》。后来又读了中青社那套书,然后把云南人民社的《王小波全集》也买来,从头到尾仔细读过两遍,可惜那个版本错讹颇多,连版式都有硬伤,装帧也很不讲究,看得人很是气闷。

    王小波作品版本极多,装帧风格也多种多样,书店里都可以专门设立一个王小波专区了。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没有独家授权,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读者群体从年龄到阅读趣味的分布一直都很广泛。

    这些是王小波生前未必能料到的。他在世时曾说,自己的作品每本能有一两万册的销量就很不错了。在十几亿人里,希望自己有一两万个真正的读者,这其实并非王小波妄自菲薄。直到现在,他去世近二十年后,虽然号称王小波“门下走狗”者甚多,但我认为这句话依然是他对自己作品最清醒的认知。

    每次想到这个话题,我都会想起一些古今中外其他的作家和作品,以及一些数字。这些看似风马牛的数字,放在一起比较,有一种有趣的呼应。

    先说南宋大诗人陆游。我喜爱宋诗胜过唐诗,喜欢陆游的诗胜过李白的诗。陆放翁有一首很可爱的诗,是这样写的: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

    说句玩笑话,我现在读起这首诗,眼前会顿时浮现出一个粉丝过千万的网红形象。陆游先生喜爱梅花,如果有梅花一样的知音,他一定会觉得越多越好,最好每一个都能跟他互粉。

    第二个要说的是当代诗人,忌日比王小波早半个多月的海子。说起海子的诗,大家第一时间都会想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其实我真不觉得这是海子最好的诗,也并不觉得这首诗有多大意思,至少不比冯唐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更有意思。但这样的诗确实更容易变成语录体,更容易被转发和点赞。就像“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李白的诗作里更容易妇孺皆知一样。相比之下,王小波的“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就显得知音寥寥了。

    我要说的是海子的另一首诗: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比陆游的《梅花绝句》意境更加丰富。海子离世后,每年到了忌日,他也会在很多人心里复活,说成是“一树梅前一海子”也并不夸张。

    在王小波的忌日这天,除了两位中国诗人,我还会想起一个名满天下的西方诗人。他的剧作比诗歌更为家喻户晓,他的名字是莎士比亚。人们爱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为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莎士比亚。正如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陆游、一千个海子、一千个王小波一样。这就是知名作家,以及畅销书作家的基本待遇,无人可以摆脱。

    这世上不会有千亿个陆放翁,不会有十个海子,也不会有一千个莎士比亚,同样不会有两万个王小波。作为读者之一,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数次重读王小波。我觉得最好的纪念就是阅读他的作品。

    如果你是在十几二十岁时读过王小波,那么对他的印象千万不要一直停留在那个阶段。在不同的年龄和人生阶段,不断重读王小波,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包括鲁迅这样的作家,也是如此,需要不断重读。如果你在十几二十岁时读到鲁迅的几篇名作,然后一辈子对鲁迅的印象就停留在那里了,停留在几句名言警句和脍炙人口的语录里,那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说起王小波,很容易联想到的另一个形象是堂·吉诃德。李银河女士在悼念文字里也说王小波是“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并且写道:“我认识他之初,他就爱自称为‘愁容骑士’,这是堂·吉诃德的别号。”

    我第一次读到堂·吉诃德的故事,比第一次读到王小波还要早很多。那会儿我十一岁,刚刚小学毕业。那年暑假,我到新华书店买了本书,封皮上是一个很瘦的人,全副武装地骑着一匹马,那应该是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版本,是《堂·吉诃德》的一个缩写本。我坐在路边,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把书合上时天已经快黑了。

    在我当时的阅读体验里,堂·吉诃德这样的人物形象是前所未有的存在。我从未在书里见到过这么一个人。他比孙悟空这样的角色都让我感到惊讶,因为他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孙悟空虽然行为忤逆、狂放不羁,敢于大闹天宫,但他和他所反对和抗拒的人,至少是在同一个认知维度的。但堂·吉诃德不是,他不属于他所在的世界,他是一个荒谬的存在,与这个世界无法沟通交流,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孤独者。唯一的那个跟随者,与他之间的关系,也只是建立在某种误解之上的。

    十一岁时,我第一次感受到小说的巨大魅力,就是因为堂·吉诃德带给我的这种荒谬感。几年后,在王小波的作品里,我再一次感受到这种荒谬,再一次感受到小说的巨大魅力。

    我在三十来岁时,有机会编辑出版王小波的文集,因此仔细重读了他的作品。这时候的感受,已与十几二十岁时很不一样。在这期间,我也重读过几遍《堂·吉诃德》,对这部小说的感受也一直在加深。

    我在年少时,以为堂·吉诃德是一个失败者,一个荒唐的失败者。那会儿我也是《西游记》的忠实读者。我更喜欢孙悟空,他是一个挑战者,他是一个冒险家,他战胜了一切障碍,不惧任何妖魔鬼怪。

    堂·吉诃德呢?他是个奇怪的、孱弱的疯子,几乎不可能突破任何障碍,任何阻碍都能让他变得滑稽可笑、一无是处。我第一次读到他冲向风车,和风车干架的描写时,感到不可思议之余,甚至会有一种现在看起来很可笑的想法。我想着:他是不是近视了?也许他戴上眼镜就会好一些吧?

    后来我才意识到,《堂·吉诃德》的伟大不亚于《西游记》,在一些方面甚至比《西游记》更让我着迷。和孙悟空的小说角色相比,我更喜欢堂·吉诃德,甚至会羡慕他的异想天开,羡慕他的疯狂而不自知,羡慕他孤独地在人的丛林里漫游。

    我第二次读到《堂·吉诃德》,是在初中毕业的时候,距离我第一次读已经是三年后了。我买到了全本,是甘肃人民出版社的版本,陈建凯翻译的。那本书到现在还在我的书架上呢,已经快要散架了。这一次阅读让我感到有些遗憾,因为堂·吉诃德先生临终前“觉醒”了,他烧掉了所有武侠小说,恢复了正常人的心智。他否定了自己的过去,获得了内心的安宁。在这一点上,他跟孙悟空一样。

    尽管有些失望,后来我也在继续重读《堂·吉诃德》,并且接受了那样的结尾。王小波先生去世快二十年了。在我看来,他是那个还在路上的堂·吉诃德,而不是后来幡然悔悟,临死前要烧掉自己所有幻想,不想再当骑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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