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4月16日 星期六
历史横截面里的南京
文·胡一峰
侯兴国摄

■桂下漫笔

    前不久,和家人去南京旅游,这也是我的第一次南京之行。去的时机稍有些晚又或稍有些早,春花已谢、夏花未开,不过,六朝古都的风韵并不因花开花谢而寂灭,清幽的鸡鸣寺,秀美的玄武湖,寺边、湖畔草色斑驳的古城墙,展示着城市深厚的文化地层。

    如果把南京城切一个横截面,比起古来世事流转,更清晰地还是近代中国的印迹。当我走进总统府,层累交叠的三重历史直奔到眼前。这个游客攒动的空间,先是大清帝国两江总督衙门,又是太平天国最高统帅洪秀全的天王府,还是中华民国政府所在地。偌大的院子里,一会儿是西式的建筑,遍览民国大佬手迹旧物;一会儿是古香古色的中式陈设,俨然清代封疆大吏的儒雅大堂;再转过一个弯,却又见“予一人乃圣乃神乃文乃武;众诸侯自西自东自南自北”这样令人绝倒的打油联,还有西洋教义与广东口音夹杂的天王“纶音”。其实,又何止总统府,游走在南京城里,偶遇的一个地名、一块石刻,均可见此三段历史之遗存。或曰,时间得到了空间呈现,南京,成了近代历史的三岔口。

    最有意思的是,今日同时陈于人眼前的三段历史,在自然时间上相承续,在政治立场上却为“敌国”。曾国藩是洪秀全口中的“妖”,洪秀全是曾国藩心中的“匪”,而在这里短暂驻留的孙中山又以“洪秀全第二自居”,他手创的党至少口头上也一直自诩为太平天国的传人。1930年代,国民党中央党部专门发过文件,重申“洪杨事件为狭义之民族革命,自应加以承认”,把“粤贼”等蔑称列为新闻报道以及修订地方志书的“禁用词”;钱穆的《国史大纲》还因用了“洪杨之乱”的提法而差点引发一场禁书风波。但有趣的是,以孙中山的学生和门徒自命的蒋介石,又亲自从《曾文正公全集》中辑录出《曾国藩剿捻实录》,作为培训党国高级将领的教材。

    于是,“时空穿梭”之外,又添“统合失调”之感。历史时光的流逝,好比一个手艺高超的大饼师傅,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悲壮弘阔的往事、悲天悯人情怀,都被他千揉万搓,成了一张千层饼。除非我们抱定实用主义的态度,不管三七二十一、囫囵吞枣吃将下去,否则,但凡揭开每一层看个究竟,就会发现“真”“假”这两个看似铁面无私的概念远不够用,相反,执着于真假甚或仅以真假判善恶的念头,反而会加剧历史认识的混乱,真把历史当作烙烧饼般翻过来掉过去。

    去过美龄宫和雨花台后,我对此的感触愈发强烈了。美龄宫建于上个世纪30年代初,据说司徒雷登曾誉之为“远东第一别墅”。当时,新生的国民政府收拾江山方罢,正进入它历史上最辉煌的一个时期,留洋归国的建筑英才汇聚南京,设计修筑了这座融合中西的官邸。在外观上,美龄宫采取传统大屋顶的样式,主体建筑是一座三层重檐山式宫殿式建筑,顶覆绿色琉璃瓦,房檐的琉璃瓦上雕着1000多只凤凰。近观,整座建筑掩映于林木百花之中,与周遭景致融为一体,远远却又窥见穿透林叶而出的屋角飞檐,令人顿生探幽览胜之兴。即便以今日水准观之,这也是一份值得击掌赞叹的建筑样本,尤其是在奇奇怪怪的建筑屡屡出现在神州大地上的今天,更令人深思。

    这座美丽的建筑虽以“美龄”为名,实为“国民政府主席官邸”,林森等党国要人都曾在此居住,并非如坊间传说的“蒋公的礼物”。而且,蒋氏夫妇真正入住,也已是建成十几年后的事了。但即便如此,当我们来到这座三层建筑时,所能感到的仍是蒋宋这对昔日主人的痕迹,屋内陈列的史料图片,又刻画了伉俪情深、温馨模范之感,再想到前段时间被网友热传的航拍“项链图”,更为这座大屋及其主人增添了几分玫瑰色的浪漫。

    游罢美龄宫,又到雨花台。那天空气不错,此地绿化又好,天蓝草碧,繁花盛开,时值傍晚,游人已不多,十分惬意。正好听到广播自动播放的景点介绍。对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历史稍有了解的人,当能想见广播里蒋介石的形象,无须我赘述。历史可以轻松地当画片翻看,要算细账却是不易,号称孙中山学生和门徒的人,却对被老师视为民族叛徒的曾国藩敬佩不已、手不释卷,美龄宫里英姿勃发的儒雅将军,却在雨花台用革命青年的血,盖上了自己狰狞的手印。

    古人有“学如积薪、后来居上”的名言。其实,历史叙述又何尝不是如此,越是晚出的说法不但越在表层,而且经常把前说拍死在话语的沙滩之上。这也是我所说的“统合失调”的重要原因之一。史学家顾颉刚曾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提出,近代史学史上一个颇具颠覆意义的命题: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大意是说,历史越往古,被附会叠加的东西越多,一层一层刷油漆,最后成了今天人们所听到看到的历史。相较于古史,近代中国的变化又要剧烈得多,尤其是权力结构以及由此决定的思想话语结构,纵用“光怪陆离”四字形容,也不为过。物理意义上的南京当然是砖石土木垒成的,但当我们把南京从文化上剖开一个截面,其面貌则大体如顾颉刚所言:迥异甚至互相冲突的历史时间,在权力作用下互相挤压、扭曲。

    想到这些,多少让人有些哀伤。又或许,这种哀伤是多余的,因为在很多游客的眼中,这一切不过是前人留给后人消费的一个景点罢了,景点背后的东西,根本不值得后人发无谓之愁。不过,正如有史学家所说的,人不仅生活在一个各种“事实”的世界里,同时也生活在一个各种“思想”的世界里;因此,如果为一个社会所接受的理论改变,那么人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世界的性质也就随之而改变。也就是说,他和世界的关系也就变了。而对历史的认识,是对世界认识的重要方面,如果生活中浸满了失调的历史,那谁又能担保不出“后人而复哀后人”之叹呢,毕竟,这关系到我们走向未来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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