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袤的戈壁滩上,一路向西北驰骋。南侧是祁连山,北侧是合黎山,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满眼的苍凉画面也不曾发生什么变化。是了,这就是河西走廊,曾经商旅络绎、西去东来的交通要道。
身处此般天地之间,不自觉悲从中来,拂过一丝使者出塞、经年流离的思乡情愫,一缕开荒戍边、征战沙场的壮士愁绪。戈壁滩上泛白的沙砾,掩埋着多少历史?风萧萧兮伴着长云雪山,淹没了多少岁月?在这天然的怀古圣地,边塞情怀才不理会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秦汉风月、隋唐往事,就这么满溢而出了。更何况,走廊的西端,玉门关正在那里,离我天涯咫尺。
对玉门关的向往,源于孩提时代那些烂熟于心的边塞诗。当时并不足以领会诗中意境,然而在反复诵读和背默中,“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这样的字句已然入心,挥之不去。此刻,愈发靠近玉门关,突然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地理上大漠边关的遥远,阻挡不了生理上萦绕耳际的亲近。迎着秋风,玉门关离我越来越近,应情应景,道一句“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当然,李白的笔触不在此,而在乎良人远征、春闺遥望,是以“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吹度关内的是离索之思,吹不尽的是怀古之情。诗人的眼中,玉门关和风总是相生相伴,秋风能东度,而春风难西及。大概,寂寞沙洲,一片孤城,只有风是唯一“生动”之物,能在一动一静之间再添几分凄凉吧。
然而诗人之妙笔,诗意之悲戚,只有真正踏足这片土地,方能完全体会什么是清冷死寂的苦寒之地,什么是吹度万里的长风。天色开始昏暗,秋风撒着黄沙,遮蔽了落日余晖,空旷荒芜的戈壁上,一方黄土盘城赫然于眼前。周遭无城墙遗迹,盘城也不见了城楼模样,就是四四方方的“一抔黄土”,任凭长风呼啸,敦实地扎在那里。
适逢变天,我加了件防风外套,拿围巾包住脸,顶风侧身,踩着松软的砂石朝盘城走去。我并不为玉门关的“低调”真容而扫兴和失望,反而因这种不加修葺的原始状态感到兴奋。不掺杂现代加固和重建痕迹的古迹本就是稀罕物,况且还配套了“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好让我在北风卷地、飞沙走石中完成我的凭吊访古。
风沙吹得我睁不开眼,眯着眼半摸着黑,狼狈地到达小方盘城,赶紧一头钻进城门,只想先避避风。城关内,几百平米见方,一圈简单的木桩和麻绳围着游客栈道,不能往中间走了。两千年风霜洗礼过的斑驳城墙,两千年岁月沉淀的夯实黄土,触手可及。敬畏于凝结在空气中的一种威严的场气,我竟拿不出勇气,去摩挲,去贴近,去隔着时空喊话——我所容身的这方黄土墩里,承载的悲歌实在太多太多,偶尔鸣奏一二,都足以气壮山河。
西北风最无情,肆意吹度玉门关,吹得关城湮没,只剩一小方盘城,吹得游客意兴阑珊,匆匆照相离去。我仍意犹未尽,但对抗不了黄昏时分骤降的气温,实在无法多作停留。回头再看一眼破败的城门,恍惚间惊觉:我这随意一进一出的城门,乃是风易度而人不易度,曾经令多少征战将士魂萦梦牵而不得入?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龙城飞将军李广奉命攻大宛,经年作战而未得,实不愿再有死伤,请求班师回朝,等来的却是武帝大怒——派使者遮玉门关,曰:“军有敢入,斩之!”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班超在西域屡立战功,戎马大半生,老来上书请求,只为能在临死前活着进玉门关。进了关,就是故乡,至于最后叶落何处,都算归根。
从某种意义上说,班超得到了和帝的善待,回归洛阳安度晚年一个月后病逝;而李广花甲之年还请求上阵杀敌,在漠北之战的过失中愤愦自杀。然而,他们谁也不比谁高明,谁也不比谁幸运。“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他们都是时代的牺牲者,也是历史的缔造者。玉门关则是所有烽烟往事的见证——“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根据英国探险家斯坦因1907年在小方盘城北面不远处废墟中挖到的汉简内容判断,此地确为玉门关所在地。据史书所载,玉门关的位置当也在附近。但作为汉朝丝绸之路通往西域北道的咽喉要隘,600余平米的规模实在太小——也许玉门关的具体位置仍待考证。目前,保存完好的小方盘城遗址暂定为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