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两本书,有“小伙伴都惊呆了”之感。一本是《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书中的精怪故事读起来很像熟悉的童话,但精怪的世界和童话不一样,没有牛奶在四处流淌,王子和公主也不是有爱无性地生活在一起,相反,在貌似童话的面纱下,掩盖的是性与欲望、阴谋和杀戮以及其它一切毁三观的东西。不过,我接下来更想谈的是另一本,《安持人物琐记》。安持是陈巨来的别号。陈巨来,名斝,以字行,别署安持,著名篆刻家,到了晚年,老先生把朋友圈里那些事儿或长或短地写出来,以充满江浙方言味道的文字把各种八卦娓娓道来,不乏香艳轶闻、狗血故事,但陈巨来以坦荡之心态与笔法写来,平淡清澈,如泉似云,发人思索。
盘踞于“知乎”“百科”的网络考据家们说,以前香港娱乐杂志会在走光的重点部位贴上八卦图,类似今天常见的马赛克,“八卦”这词就这样诞生了。而国外还有研究表明,人们65%的日常谈话时间用于扯各种“八卦”,足见八卦在生活中意义之重大。艺术圈,大概又是人间最大的“八卦”策源地。简繁的《沧海》中,就记录了其师刘海粟及同时代人的许多“八卦”,陈巨来的琐忆则在记录“八卦”的同时又澄清了一些“八卦”,取舍之间,老先生自有怀抱存焉。
大画家张大千多女弟子,陈巨来有一相熟的女同学,能写能画,求陈介绍拜在张大千门下。陈巨来以为十拿九稳,便一口应允,不料却被张拒绝。张大千坦言:“你是知道吾的,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吾的新太太即是女学生也。有时女生为吾批一件衣、纽一个扣,吾常会抱住强吻之。你所介绍者,为你女同学,又是大家之妇,万一吾不检细行时,使你介绍难堪也,所以不敢允也。”陈巨来对的也很巧妙,“斯人别号‘无盐’,故余与之至亲近,保证你不会涉遐想也。”女同学成了张大千的学生后,陈巨来还问,“这位女门人,你要她批衣、纽扣否?”大千则笑着说,“敬谢不敢当也。”名士性情,可见一斑。
海上女画家周炼霞,20多岁就已颇有名气。陈巨来对其专文记述。有一次,周在善画兰竹的若瓢和尚房中试穿僧衣,“她欣然脱上身衣只穿一件汗马甲,若瓢恭持僧衣代穿,一臂已伸入,一臂似未着什么,裸臂正伸入时,为窗外一小报记者将镜头摄进了。隔二日这记者以晒好小照并出示底片,询之云:‘师娘,你看这小照价值可多少?’盖知若瓢有钞票,可敲一笔外快了。哪知她看了后,笑嘻嘻,两手‘南无’了对这记者云:‘阿弥陀佛,谢谢谢谢,请你在小报上制版刊登,宣传宣传为好。’”记者也无可奈何。又有不识相的人曾问她,“你有多少朋友”,她以手作一十字形云:“吾有面首十人”。如此泼辣,若在当今艺坛,必能赢得“毒舌”雅号。
陆小曼是也是当时风流人物之一,其艳闻趣事至今仍为八卦爱好者津津乐道。不过,若读过陈巨来的琐记,定会有不同感受。陈巨来说,“小曼一生男友,一一数之,可成一点将录”,未与陆相识时,陈便听闻其“骄娇”之名,但自与陆相识后,“觉只有娇态,但一无轻浪之言行,又生平不背后诋人,存心忠恕”,有一次,陆小曼在烟榻上问陈,“吾与你相识近廿年了,你看吾究竟是一淫妇否?”陈答曰,“‘老枪’则有之,淫妇未必也。”书画家吴湖帆对陆原也很鄙视,认为陈巨来不该与她为友,但解放后,两人相识,吴也感叹说,“当年把她看豁边了”。
除艺术圈外,陈巨来还记录了不少近代名人趣事。宋子文从美国回来后,其姊宋霭龄介绍他到盛宣怀所创之汉冶萍总公司做英文秘书。当时,宋庆龄已是孙夫人。霭龄担任盛家七小姐瑾如之英文老师,很想撮合瑾如与宋子文,两人也确实两情相悦。盛宣怀之子盛泽丞时任汉冶萍煤公司总经理,以此询之董事长,李鸿章之孙李国杰。李国杰话说得很刻薄,“你们盛府上,难道竟与一个终日在马路上拿了口筒高呼鸦片吃勿得、香烟吃勿得的一个传教士之子结婚吗?太不合身份了。”盛泽丞深以为然,亲事就没做成。不料,李国杰的话恰被正在屋外的宋子文听见。两人从此结仇。后来,宋子文成了国民政府行政院长,便寻隙报复,将李下狱。又三年,段祺瑞南下,蒋介石素以段氏门人自居,问老师有何要求,段说,“吾受李鸿章恩太大了,今闻其孙,犹居狱中,总想求你网开一面,向宋子文说个情罢。”所谓历史,大半是人与人之间恩怨情仇编制而成的网,即便是假史料,也可折射出真问题。陈巨来所说的这段故事,大体不差,但也有演绎之成分,不过,李鸿章、盛宣怀等近代世家与蒋、宋新兴权力家族之兴衰更替,确可以在这故事中看得更加真切。
陈巨来说过一句俏皮的话:人要死在别人的脚下,而不要死在别人手掌中。他的解释是,如果某人死后,大家跺脚感叹,大呼可惜,说明是好人,如果某人死后,大家鼓掌叫好,说明生前令人讨厌。此真乃人情练达之语,非久经沧桑者不能言。“琐记”中类似箴言不少,清代皇族溥心畲说,做皇帝不自由,做亲王更不如老百姓也,连穿衣服也无自主之权。而艺术方面耐人寻味之处则更多。书画大师吴昌硕对陈巨来说,刻印与写字写画不同,好比“唱花旦”。因为,篆刻家刻印要靠目力腕力,只能卖一个年轻,老了就退化了。五十五岁之后,是一个关,过了这个关,日渐退步。他自己在六十五岁之后,刻章大半请儿子、学生代笔或加深摹刻的了。著名舞蹈家林怀民曾说,很多年前一个美国芭蕾舞团的老太太说,东方人不适合挑芭蕾,因为东方人腿短。林当时很气愤,多年后却发现这个老太太说得也许是对的,因为跳芭蕾需要腿长。或许,这就是艺术无法突破的生理极限,明白这种局限,顺其自然、坦然待之,才是一种真正可贵的艺术修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