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9月19日 星期六
刺客窈七 不是唐传奇中的侠女聂隐娘
文·陈 莹

    台湾著名导演侯孝贤“七年磨一剑”的新作《刺客聂隐娘》,改编自唐人裴铏的文言小说。电影中的舒淇一袭黑衣、羊角簪绾着黑发如瀑,张着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隐匿在暗角里沉默地注视这个世界,神色冷漠气质抑郁,配上像唐诗一样的画面,美得不像话。电影中的聂隐娘闺名窈娘,又唤窈七,她是刺客,也是不折不扣的政治斗争牺牲品,困在政治、家族、情感的夹缝中苦苦挣扎,最终选择了人伦情感,放弃了刺客使命,隐迹于滚滚红尘。她身上承载着人性的孤独和情感的柔软,这种改编却与唐传奇中的文学原型相去甚远。

    裴铏的《聂隐娘》收录于小说集《传奇》,原著中的聂隐娘是中晚唐传奇中典型的神秘“女剑侠”。自古侠客重“仁”,刺客重“义”,中唐以来异军突起的“非典型”剑侠却并未传承传统意义上的侠义精神,他们形貌特异、身怀绝技,比如飞天术、幻术、神行术、用药,近乎于特技,颇具玄幻色彩;性格冷漠孤绝,喜欢独来独往,行迹飘忽、离群索居,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聂隐娘就是中晚唐藩镇割据的动乱背景和社会上下弥漫的诡谲灵异时风影响下的产物,她本是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十岁为一乞食尼看重掳走,于寂无人居的荒山石穴,食丹丸,学技击术,能飞岩,刺虎豹,骑黑白纸驴,于闹市取人首级,人莫能见。脑中藏羊角匕,刺大僚取首级,以药化之为水。

    裴铏节制的叙述透露诡异而荒诞的森冷,这个神秘的女剑侠给人的感觉是冷静淡漠而罕有“女人味”,但其谜样的魅力正在于“无情”。原著文本中,隐娘的情感表露仅有两处。第一处是艺成之后,她遵师命去刺杀某“有罪”的大僚,却未能按规定时间返回,延宕的原因是“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隐娘虽“未忍便下手”,却也完成了任务,只是未即刻动手。其师叱曰:“以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隐娘的反应是“拜谢”,也就是接受了师父的教训。第二处“有情”是在最后,已经隐遁山水的隐娘得知旧主薨毙,“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除此之外,我们无法从文本中找到任何关于主人公情绪的描述,整个故事中,隐娘的对白很少,且都十分简洁,从不多言,言必达意。她给人的感觉是坚硬、冷静而有决断力。

    裴铏原著中的聂隐娘,其魅力在于“自由”与“自主”,这种自主体现在两次“反叛”上。第一次是对“孝悌”的反叛,她自主选择了一位“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的磨镜少年为夫。而这次婚姻,也并无风月桥段,裴铏如是叙述:

    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

    关于隐娘与磨镜少年的恋爱经过,作者只用一个“忽”字带过,我们根本无从看到传统风月传奇才子佳人式的莺歌燕舞。由隐娘“白父,父不敢不从”的态度可见,这完全是服从隐娘本人意愿的自主婚姻。这种自主即使在风气较为开放的唐代也显得罕异而突兀——这分明是一次对传统家庭伦理秩序的冷硬反叛。裴铏通篇鲜有对隐娘与磨镜少年相处细节的描写,仅有的一处出现在她授魏帅所命去刺杀节度使刘昌裔的路上:

    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

    丈夫用弹弓弹射聒噪不已的鹊鸟,却射不中,隐娘“夺夫弹”,一丸而毙之。这个日常化的生活场景,一个干脆利落的“夺”字,似乎让我们窥见了女性主导的婚姻生活常态。

    第二次是对“忠诚”的反叛。聂父为魏博大将,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法秩序框架中,隐娘效忠的对象应是魏帅无疑。她授命替魏帅刺杀节度使刘昌裔,却在执行刺杀任务的过程中出人意料地归顺了刘,理由是“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并主动向旧主宣告立场,之后从容不迫地击退魏帅的两次暗杀。与精精儿的交锋中隐娘展现了精湛绝伦的剑术,力战之后,敌人身首异处。之后,她又以智慧击退了具有“妙手神术”的空空儿。空空儿的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能蹑其踪”,每次出手只有一击。于是隐娘化身蠛蠓藏在刘昌裔体内,教刘用阗玉围在脖颈四周。入夜,空空儿一击不中,飘然远走,这场对决,隐娘不战而胜。此后,隐娘一直忠于这位她自主选择的“主公”,直到元和八年,昌裔入朝,隐娘不愿跟随,为夫乞官后独自“寻山水,访至人”,飘然隐去,惊鸿一现后再无迹可寻。

    与电影中背负了太多使命、承担了太多责任,夹在家族、师门和爱人之间的刺客窈七不同,裴铏笔下的聂隐娘,充满留白的人生行迹无所拘束,游离于入世与出世之间,正是:黄昏风雨黑如磐,别我不知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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