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9月19日 星期六
风吹树叶 自成波浪
——《刺客聂隐娘》的追求
文·唐宏峰

    《刺客聂隐娘》(以下简称《聂隐娘》)开篇第一个镜头就预示了一场在当下院线环境中极为不同的观影体验。黑白影像,中近景,一棵矮树下有两头驴子,蝉躁之声,之后镜头缓缓平移,窈七(聂隐娘)和道姑一黑一白站立在树下。黑白影像中那两头矮树下的驴子像极了黑泽明的画面。一种久违了的胶片电影的质感,在影片不同惯常的画幅和银盐化合反应带来的颗粒感等方面充分表现出来,而文言对白、黑白影像(或后面高饱和度的色彩画面)、长时间静止的画面、滞重的镜头运动和内敛的人物,都立刻彰显出影片高度的形式化追求。但影片最终证明这种极致形式没有导致所谓“形式大于内容”,而是形式本身成为内容。

    第一个镜头之后,窈七飞身刺僚,无知无觉,之后镜头变为仰望树冠,风吹树叶,哗啦啦作响。“风吹树叶,自成波浪”,这是电影刚刚发明之时,人们对卢米埃兄弟的影片所具有的那种真实自然的特质的描述。克拉考尔说:“电影热衷于描绘转瞬即逝的具体生活——倏忽犹如朝露的生活现象、街上的人群、不自觉的手势和其他飘乎无常的印象,是电影的真正食粮。卢米埃的同时代人称赞他的影片表现了‘风吹树叶,自成波浪’,这句话最好表现了电影的本性。”正是在卢米埃纪录电影的基础上,克拉考尔将电影的本性定义为“物质现实的复原”。升腾的烟雾与不停晃动的树叶,最好地区分了电影与之前种种粗糙的表现简单重复动作的活动图画,体现出电影前所未有的能力。卢米埃的观众曾惊异于《婴孩喝汤》背景中在风里摇摆着的树叶,赞叹《铁匠》中“蒸汽慢慢上升,一阵风忽然又把它吹散”,“这种景象,用封登纳尔的话来说,就是‘实地捕获的自然景象’……给人多么深刻的真实感和生命感。” 电影具有对自然细腻纹理的真实捕捉能力,这种能力被华语电影遗忘已久,侯孝贤重新拾起了它。

    与早期电影类似,在《聂隐娘》优美的自然外景中,雾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电影中一处最长的风景固定镜头,是晨间林木和远山倒映在湖中,雪白而浓稠的雾气紧贴水面回旋萦绕,镜头耐心地固定不动,看着似有生命的雾气周而复始。影片结尾处的核心段落也极妙地表现了雾气,道姑站在深谷之上,谷中雾气逐渐上升,窈七上来拜别师傅,镜头只是幅度很小的平移以容纳人物,之后长久固定地看着雾气越来越浓,人如立于雾中。长镜头向来是侯孝贤的招牌,但此次更极致,以往是镜头不动,而镜中人物在俗世中纷繁活动,但《聂隐娘》不仅镜头固定,镜中事物也极少变化,所以造成画面静止的感觉。不过,恰恰是在静止中,侯孝贤精细地表现自然的运动,镜头停留在那里,他想让观众看见的内容也在那里,是自然的律动,比如烟雾的宛转漂移;是人物的气息,比如窈七在帘后、屋檐或无所不在的某处站立观看,一动不动,而惊心动魄。《聂隐娘》无比安静,侯孝贤让自然和事物本身说话,让影像本身构成内容,而非形诸于口的语言。这正是“物质现实的复原”,是“电影的本性”,在这个意义上,《聂隐娘》恰恰是写实的。克拉考尔曾描述自己第一次看电影的体验,“使我深深感到震动的是一条普通的郊区马路,满路的光影竟使它变了一个样。路旁有几棵树,前景中有一个水坑,映照出一些看不见的房屋的正面和一角天空。然后一阵微风搅动了映影,以天空为衬托的房子开始晃动起来。污水坑里的摇晃不定的世界——这个形象我从未忘怀过。”还是孩童的克拉考尔将这种体验概括为一篇文章的题目《电影作为日常生活中不平凡景象的发现者》。《聂隐娘》中大量长时间的固定镜头与静止画面,根本上应该这样理解——这是电影这门视觉艺术的根本属性,它展现自然与事物,好像我们第一次看见它们。影片采用大量中景、远景,极少近景和特写,镜头运动简单、缓慢,都是这种自然复现的要求。

    《聂隐娘》的声音设计也与这种自然复现的视觉相匹配。电影前所未有地将蝉鸣作为基本的环境音,在其上附以对白或音乐,而对白稀少,音乐极度克制,各种细腻的环境音成为主要声源(蝉鸣、虫声、鸟叫、开门的吱吱声、柴火的噼啪声等),蝉燥林静,鸟鸣山幽,声音层面也突出了影片的宁静特质。在这部影片的独特形式中,画面与声音一起构成自然的复现,它让我们看,最纯粹的、单纯的用眼睛看,而这已经是电影久违了的东西。

    《聂隐娘》的画面由两种反差极大的内容构成,内景极尽奢华唐风,外景则主要是水墨般的清丽山水。在田兴府一场戏中,室内的黄色与红色装饰物和烛光暖光源构成一个橘红色的边框,而屋外则是清冷蓝色。这个镜头构成了影片美术的基调。《聂隐娘》的美术师黄文英用建筑、家具、器物、服饰、屏风和帘帐等,精心打造出一幢幢华美堂屋,从唐代绘画中攫取灵感,艳丽的色彩在胶片颗粒中达致饱满。这里格外要提及影片中帘的应用。

    几乎在所有的内屋中都有层层叠叠的帘子,有竹帘、布帘和丝帘,尤其是轻盈的丝绸之帘,四处悬挂。帘可卷起,可放下,重重隔隔,隔而不断,有效丰富了空间的层次;帘与风是绝配,帘轻盈,随风飘动,增加画面的动感;同时,帘上都绘有精细图案,随风忽明忽暗,似透非透,近看远观,效果迥殊。在田季安与胡姬在内闱长聊一场戏中,帘的运用绝妙,绝美。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帘在微风与烛光中摇曳,镜头在帘后,凝视床前二人,随着帘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美丽的光斑晃动,空间的丰富层次和调度性被极大增强。窈七站在帘后更暗而幽深的处所,听着田季安讲述,站立不动,面无表情,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全部转化为平静,只有帘子的飘忽不定与晦暗不明,暴露了人物内心的波动。

    站立不动、观看倾听的“隐”,比剑术神妙、无使知觉的“隐”,更是聂隐娘的本质。影片经常表现窈七在房梁、帘后、林间默立观看,很多时候,即使影片没有给出窈七的身影,也会让人感觉画面是她的视线所见。聂隐娘的看是如此耐心,一方面是其刺客身份所要求的伺机出动,而另一方面,她内心的不忍与纠结,才是长时间沉默观看的真正原因。窈七的主要行为恰恰是观看,而非武打。聂隐娘的视线是影片隐而不彰的线索,影片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是经由她眼过滤的自然与人世,观看成为《聂隐娘》最本质的东西。在这里,视觉的重要性大大高于叙事,这不是新浪潮之后电影史的反叙事流派,而是回到电影诞生之初,感动过克拉考尔的那条雨后街道。

    风吹树叶,自成波浪。侯孝贤的内心是真的宁静醇厚,才会在电影的里里外外、男女老少、声音画面等各方面,总力贡献出一场宁静又绚烂到极处的艺术。他恢复了电影“观看”的本性,呼唤人们耐心细致的眼睛。

京ICP备06005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