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眼里,安史乱后的中唐,纵使不是乱世,也是衰世,朝廷在阉竖和藩镇的摆弄下日薄西山。其实历史本没这么简单,在唐史大家黄永年先生看来,肃宗、代宗都不算是任人摆布的昏君,到了宪宗时代,朝廷甚至一度取得对藩镇的绝对优势。况且,还有传奇的兴盛呢,裴铏的《聂隐娘》就诞生在那个时代。依金庸先生的分析,《聂隐娘》的故事,对历史也多有曲笔,里面的两个节度使,人品都不甚高。小说原作中,聂隐娘取舍效力的标准不过是哪一个更有神通(而不是更正直)。金庸对空空儿称赞有加,因为他一击不中就耻于再击,飘然而逝,有侠客的风范。
侯孝贤的电影,索性把这些全抛开了。他只讲自己想象的中唐,自己心里的刺客。说起来,谁也没见过唐朝的都市原野(今天的西安,城墙都是明代的),只能依靠唐诗里的意象以及唐代遗留的文物去追摩。看多了现代人拍的古装剧,难免觉得《聂隐娘》缺乏代入感。我想,这正是侯孝贤的踏实所在。他要呈现的是一种与我们远隔千年的生活,还要活生生不打折扣地去呈现。聂隐娘归家入浴,前面备水的过程,养娘细加香料,看似单纯为了展示所谓唐韵(细看打水侍女的头型,简直是一场敦煌侍女头型秀),其实也是努力排铺历史感。侯孝贤的武侠里,人是活在历史中的人,并无超脱自身现实的侠,可以随心专断杀伐。生活在那世界的人,人情也与你我不同。比如母亲对阿窈的态度,不是很奇怪吗?女儿回来,不抱着抚爱,先拜见公主。公主走了,母亲头也不回去送她,也不看阿窈一眼。这种陌生的人情世故,表达的是一个侯孝贤很想再现的古典苍凉的唐代。同样道理,片中不时冒出半文不白的对话,想必是故意的。全用现代语,就可惜了意境;全用唐人声口,又过于晦涩。这生造的古人语言,保持了某种陌生化又不损生动。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若说古诗(也未必尽是唐诗)的意境,片中比比皆是。单说第三天清晨,精精儿(田元氏)与聂隐娘的决斗。老杜赞公孙大娘起舞“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意思是说舞者表演起来让人眼花缭乱,如痴如醉,表演结束便如寻常人一般了。聂隐娘和精精儿交手,不过二三十秒,然后各自匆匆离去,这时给我们一个特写:地上破碎的面具。观众才知道高下已见。这段倒是唐传奇的味道,昆仑奴不也是,隐身于苍头间几十年,谁也不知他是高人。再看历来的武打片,走个路也飞来飞去的,很怕你不知道他非常厉害。
以现在的技术水平,把古代传奇拍成电影,并不难。然而古人生活距我们甚远,情感思想其实都有隔膜,照搬原著则失之拘泥。小说和电影不一样,脑后藏刀什么的,文字尽可玄虚,影像如何处置才够合理?如何为古代故事创造一个可信的背景,让人物有古典的味道又不至于不沾地气?我以为侯孝贤做得很认真也很踏实。譬如磨镜少年,并未被明白处理为隐娘的丈夫(虽然他是唯一一个喊出“隐娘”这名字的人,别人都只知她是聂家阿窈)。片尾虽是众人偕隐于异国,其实隐娘未必会许终身于少年。这个长镜头的结尾是极飘逸而惹人联想的,与胡金铨《龙门客栈》结尾火烧客栈、众人离去的壮烈比,如此萧索而淡漠的收笔,更有现实味道。侠的末路,不过隐去,因为无补于现实。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影片刷过两遍,想到的就是唐人司空图的这句话。无疑,这是一部近年来院线上少见的“闷片”,聂隐娘说的话一共也没有二十句,的确是够“无言”的。但这“闷”不代表它没有内容。影像的艺术,似乎更该用镜头说话,大道理让人物用嘴巴讲出来,就失之生硬。聂隐娘不过刺客而已,还是个不彻底的刺客,原作中,刺大僚,不忍诛小儿;刺节度,反被策反,这与电影也无大出入,总之一个“不忍”罢了。都是用镜头讲出。和《英雄》里秦始皇深情生硬地说出“不杀”两个字相比,可不高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