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走笔
看惯了手撕鬼子、宫廷争权、婆媳大战之类的电视剧,看惯了找爸爸、找对象、找歌手之类的真人秀,再看刚刚热播完了的《平凡的世界》,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我年少时读过原著,如今通过电视剧重温它,不只感慨少年时光渺不可追,而且感到某种久违了的艺术质地。这些艺术质地,认真想来,会叫人脸红。
首先是真诚。这个作品极其真诚,甚至光是这种真诚就足以让人脸红了。这种真诚是灵魂可能具有的某种难以外化的品性,我认为只有文字可以差强表现之,演员的表演都难以传达。今天,太多文艺作品在装腔作势、大言不惭、唯唯诺诺、世故圆滑,还有多少作品有这种真诚的品格呢?真诚的面对世界,面对自己,不逃避,不伪饰,不清高也不媚俗。
其次是赞美苦难。它对苦难的态度多少有些令人吃惊。它不但直面苦难,更是赞美苦难。苦难有什么价值呢?谁不想逃离苦难?然而,人世间又如何能真的消灭苦难呢?多少人还在苦难的生活中煎熬呢?《平凡的世界》赞美苦难,不是把苦难当作通往甜蜜的必由之路,而是看到苦难本身可以提升人的精神世界。苦难不是桥梁或道路,它也是目的地。这不是一部“翻身农奴把歌唱”的作品,孙少平最后也没用脱离苦海。他就在苦海之中锻炼、超拔。这种超拔主要是一种精神上的觉悟,而非物质上的富足。
最后是肯定劳动,尤其体力劳动。它认为劳动不是纯生产意义上的物质改造行为,劳动不仅创造经济价值,还创造生命意义,因而劳动不只是为了满足生存的需要,它就是生活本身。一个认真生活的人,不能不去劳动,一个热爱劳动的人,不会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这里说的劳动是实打实的“干活”,是在广袤的黄土地上播种,在深深的矿井下挖煤。有劳动才有收获。劳动,不是成功学意义上的“创业”;收获,不是成功学意义上的“成功”。
真诚、赞美苦难、肯定劳动,这是以前很多文艺作品具有的质地,今天看来,却那么不合时宜。这些艺术质地,倒使得这部作品具有了一些俄国文学的气质:关注苦难,关注苦难中的普通人——这就是人道主义。
得“道”(人道主义)多助,因此这部作品能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它不止是一部艺术作品,更是很多人生命经验的一部分。我看到不少评论文章不单纯是评论,往往夹带着评论者的个人记忆——回忆自己最早是如何接触路遥这部小说的,小说又怎样在他们心中激荡。但凡有这种经历的人,大致有两个共同特点:一是出身农村,而且往往不是农村里的富裕户;二是在青少年时代读到这个小说。这样的人当然也不过是人群中的一部分,但不是“极少数”和“一小撮”,而是“相当一部分”。作品能够打动这“相当一部分”人,不是很难得吗?不要太低估这种打动人的力量。据说当年路遥的小说出版后,在评论界评价不高,后来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引起很大反响,最后才得了茅盾文学奖。是否如此,过程怎样,我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但私心以为,一部作品能够深入到如此众多的读者的生命经历之中,化为他们心底的感动甚至身上的血肉,这就够了。
说到底,什么叫好作品?标准可能很多。要我说,回归常识,读者喜欢就是有生命力。作品产生后,有了独立的生命,作为艺术品,它的价值高低和作家此后的荣辱得失没有多少关系。而评论家的趣味、文学奖评委会的好恶、文学史家的眼光,固然是评价作品的重要标准,但也都是次要的,何况趣味、好恶会变,眼光也各有高低。但如果一般读者不喜欢,得再多的奖也是枉然。当然,如果要从一般意义上的“好作品”上升到“经典”的地位,是离不开专业评论家和文学史家的评断,但归根结底,也还是需要经历长时段里普通读者的检验。
当然,好作品不是没有缺点,更不是不能批评。有人指出的小说存在着不少艺术上的“败笔”,我也认同。如主要人物的性格过于单一甚至脸谱化:孙少安是长子兼能人的形象,于是就全心全意承担起对家庭和集体的责任,无怨无悔;孙少平是追求理想的农民之子,于是就吃苦耐劳,跟打了鸡血一样;田福军是人民的好干部,于是就不计个人荣辱、一心为公,甚至在女儿牺牲这件事上也表现得不近人情——顺便说,田晓霞之死无疑是小说中最较劲的情节之一,据说路遥写完之后大哭一场,而电视剧中的这一场戏不幸拍得很不给力。小说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不但性格单一化,更是男性作家的“男权意淫”(姑且用这个词):秀莲的奉献,润叶的柔情,晓霞的完美,处处都是为着少安、少平而设计的。此外,作品为了追求某种“诗史”效果,生硬说教成分太多,而为了增添抒情成分,又有不少过于直白的抒情文字(在电视剧中则表现为大量旁白),这些都不是高超的艺术手法。
但是,批评它,不等于否定它。正如本文开头说的,这个作品的艺术质地是可贵的,诚然,今天它们有些不合时宜。但正因为这个不合时宜,它才闪现着理想的光芒。《平凡的世界》是一部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作品。这个理想是年轻人的理想,尤其是新旧交替时代的年轻人的理想,他们的人生的转折和时代的转折结合在一起。《平凡的世界》让我想到巴金的《家》,这两部作品都具有很强的“时代感”。《家》的背景是五四时代,这是告别旧封建走向现代社会的变革时期,小说表现了在这个变革中,封建大家族出生的一代新青年的痛苦和追求。《平凡的世界》的背景是改革开放,也是一个告别极左时代重新走向现代化的变革时期,小说表现了在这次历史变革中,一代农民子弟的痛苦与追求。
不过,时代感说明不了小说的全部价值,因为时代会变,“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好的作品会超越产生它的时代,毋宁说小说更重要的价值在于它们的“超时代性”上——当然,电视剧的改编恰恰要突出它的时代意义,以服务某种意识形态的需要——从这个意义上说,《平凡的世界》和《家》一样,都是“青春赞歌”:少安和觉新有点像,少平和觉慧有点像,润叶和瑞珏、秀莲和梅表姐、晓霞和丫头鸣凤,都有点像。谁的青春不迷茫?而那些处于时代变革期的青春,则不止于迷茫,而是更激烈更痛苦,像一股冲撞、奔突的激流,没有明确的方向,却激荡不已——这就是孙少平为什么宁肯去外面的世界做苦力,也不愿意留在双水村给哥哥做帮手。
所以,表面上看,《平凡的世界》写的是改革开放时期几个农村青年的奋斗和挣扎,在深层上说,它写出了个人对真正家园的追寻。这个家园,可以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也可以是精神意义上的安顿之所。而这部作品表现出来的艺术质地,在个人追寻真正家园的过程中至关重要:真诚,是追寻家园必须具备的品质;苦难,是追寻家园过程中必会面对的境地;劳动,是追寻家园的现实努力。正因为这部作品具有了这样的艺术质地,虽然从局部上看,它的缺点不少,但在整体上,它却能表现出非同一般的艺术冲击力,它单纯、真诚、热情、坦率,渗透了年轻读者(观众)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