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走笔
祖坟在老家村东三里多地的一个山头上。来到尘世这么多年头,还不曾上过祖坟。传统文化里,女儿是外人。《诗经》里就把嫁女叫做“之子于归”;直到今天,女儿出嫁时,喜联横批还有写作“于归之喜”的。归者,回家之谓也。旧观念里,女儿出嫁了才算真正有了家。这种思想到现在还残存在许多家庭的潜意识中。
这次听得父辈族弟要回老家上坟,我却也禁不住想去!如今都是独生子,如此以往,许多人家不就没人上坟了吗?这个想法得到了爷爷的赞同:“去吧,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世异时移,没那么多讲究了。”
当我站在祖坟前面时,它才由名词变成一个具体的对象。坟地背靠黑石脑,一座高大的石峰,两边是沟,像人的两个胳肢窝。坟地面南,往左手看,东边的山岭越走越低,一直到市区西面。往右手看,正好相反,山岭越来越高,最高的便是市区西山的最高峰——玉皇峁。大雪未消,沟里,洼里,山头,山背,到处都是雪,阳光一照,白花花的。山高多风,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冰冰的,随即又融成纤小的水珠,带着泥土的香味。
我站在一排排祖坟前,听父亲指点:第一排是爷爷的高祖父,我的七世祖;第二排是爷爷的曾祖父;第三排是爷爷的祖父;第四排是老奶奶。看碑文才知道,七世祖是清代道光前后人,距今已近两百来年了。他们离我好远好远,张开想象的翅膀也想不来他们长什么样子。可就在那一刻,山风吹过指尖、脸颊、头发的缝隙,吹进鼻孔里,我感觉到一种温柔的抚摸,一种确确实实的存在,闻到了一种特殊的味道,一种亲人的味道,全身不由得发热。我站在那里,静静地品味着这种味道,真切地意识到,我的身体里流着他们传承下来的血液,潜藏着他们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基因。我和他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不只感觉得到,甚至摸得到。
我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延续的意义:是祖先一代一代赋予了我们生命,所以我们要虔诚地祭祀、追念祖先。幼读《论语》,即知“慎终追远”四个字,可只有此时才有所体悟。人们曾一度有把“孝道”当作封建道德加以批判的倾向,殊不知这是华夏民族的一种生命意识的体现。先民珍惜生命,理所当然要感恩生命的赋予者——父母。古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这种生命观已成为民族的一种集体潜意识,是与生俱来的文化心理。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自己说了几句不合今上(汉武帝)心意的话而遭受奇耻大辱,辱没了祖先,没有脸面再给父母亲上坟祭扫。每当想起这种耻辱,冷汗就从背上渗出、浸湿了衣服……这种感情只有放在华夏民族生命观的文化背景上,才能真正理解。
这里长眠着家族两位了不起的女性,她们虽是农妇,可她们把平常的事做好了,就成了不平凡的人。
一位是七世祖母,她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和不懈的努力,协助丈夫自力更生,发家致富;她从娘家搬来五经四书,要儿子们苦读,走耕读传家的道路。另一位是老奶奶,也就是爷爷的母亲。爷爷的父亲在七七事变那年就撒手人寰,二十八岁的老奶奶独自拉扯三个孩子。烽火连天的抗日岁月,她艰难竭蹶,育子于成,颇受全村人尊敬。她靠的是什么?是正直、坚毅、勤劳,我从她遗像上沧桑的面容和深邃的目光中,感到了这些。
猛听得父亲喊:“颖,磕三个头。”收回思绪,我满心崇敬对着一排排祖坟深深磕了三个头。
这一刻,我深深地明白了,生命是一种历史链条,从远古传来,我们的后代又是我们生命的传承。一代一代的祖先,也像我现在一样追念先人;一代一代的后人又会像我现在一样追念我们,因为有血脉牵连着。列祖列宗们安息在这里,这里就成了我们后人的念想。这就是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