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间
日前有一则新闻刷屏:世界卫生组织发布新版《国际疾病分类》,增设了“游戏障碍”,首次将游戏成瘾列入精神疾病。其实,游戏成瘾或“网瘾”一直是近年来广受争议的话题。更宽泛地看,这是一个科技如何影响人的行为和社会关系的问题。曾有美国学者针对网络游戏成瘾的说法提出,只要有新的技术出现,比如电话、无线广播、电视等,这种现象就会一直不断发生从而影响一到两代人,直到这种技术被完全整合进社会生活中。换言之,相较游戏成瘾而言,过度依赖科技或“科技成瘾”是一个更具根本性的问题,它折射出的是科技发展所要求和导致的社会调适能力与水平。
我想,普利策奖得主马特·里克特的《科技到底改变了什么》一书有助于深化我们对此类问题的理解。书中最具启发性的内容是关于科技对社会影响的深刻探讨。作者指出,和渴望食物一样,我们也会渴望社会交往。社会交往对我们的生存必不可少,它能够帮助我们形成人际网络,了解机会或威胁的来源,创建同盟,抗击敌人。这是一种原始的欲望。手机铃声一响,你会作出回应,每一次回应,大脑都会释放一些多巴胺,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觉。然而,耶鲁大学教授尼古拉斯·A·克里斯塔里基指出,“和走廊尽头那台迎合我们对卡路里需求的自动售货机一样,手机等科技发明更加便捷地迎合了我们对社会交往的需求,但也带来了更多潜在的危害”。为了追逐多巴胺所带来的快感而导致难以集中注意力,就是问题之一。
而智能化科技产品的生产商一直在美化并鼓励一心多用的做法,比如使用车载电话或戴着可穿戴电脑开车,再如车内声控设备允许驾驶员口述短信或在社交媒体上更新动态。值得深思的是,无处不在的网络以及越来越发达的沟通技术,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无法时时刻刻保持联系是土气且愚蠢的。”“最好随时随地保持联系”也就成了人们的一种基本认识。说实话,这些话对我触动极深,说有心惊肉跳之感也不夸张。今天,互联网已经把我们每一个人编织进了一张大网之中,不时掏出手机看一看,就像被人拍肩就回头一样,成了我们这些被数字设备包围的“数字人”下意识的动作。“秒回”得到赞赏,“在线”成为常态,“失联”不但变成一个问题,而且越来越从一个技术问题变成一个道德问题。
值得指出的是,本书对科技的态度是理性、冷静的。书中对科技成瘾作了深刻剖析和反思,同时又认为,科技带来的问题需要在科技进步中得到解决。比如,用科学手段开发出来的电子游戏,又可被用来拓展和改善注意力,让因为衰老等原因断线的大脑“重新连线”。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对神经科学或许不甚了了;但作为沉浸于数字设备中的芸芸众生,我们至少可以亲身感受到科技对情感世界的影响,而这又重塑着文学艺术的图景。有些情感曾慰藉了人类几千年,当下却可能在慢慢消散。比如,杜甫《赠卫八处士》诗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设若老杜生在我们这个人人相连、实时见面的时代,他与卫八处士随时可以视频聊天。而且,从“杜甫和他的朋友们的群”里,老杜想必也早就对包括卫八处士在内的朋友们何时成婚、儿女几何、谁已变鬼等人生境况心知肚明。这么一来,诗中那份深沉醇厚的友情恐怕也无从酝酿了。然而,又有一些新的情感形式在新科技的刺激下萌生,并给我们的心灵提供了更加充盈的可能。比如,国外有一份研究报告发现,18—34岁的人中有27%的人认为与机器人有友谊甚至爱情是正常的。那么,人与机器的友情甚或“人机恋”能否催生《赠卫八处士》那样的名篇呢?答案不妨留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