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种笔记
古人是不大喜欢荼蘼花的。概因其花期特晚,每每在春尽之期。荼蘼开后,那生机勃勃、满怀憧憬的春天就结束了。苏轼说“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稍有怨怼,清人潘榕的“开罢荼蘼花一架,换了愔愔浓绿”更是凄苦尤甚。
开到荼靡花事了。想来人们是喜聚不喜散的,便把这满腔的幽怨算在了荼蘼头上。《红楼梦》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便是明证:群芳集于怡红院,抽花语为戏,“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牡丹、“莫怨东风自当嗟”的芙蓉都让钗黛各个满意,独独轮到麝月,抽到“韶华胜极”的荼蘼,却让宝玉愁眉苦脸地藏了起来。
我却是极喜欢荼蘼的。荼靡花开起来绝美,繁花累累欲坠,如重峦叠嶂。花色如凝脂,花瓣薄如纸,那股由内而外的纯洁倚天壁立,娇可照人。最妙的是,如玉的花,如缎的叶,如丝的蕊,尽管颜色若有似无,但大面积的留白反而更显花品的庄严圣洁。
先民深得留白之妙。譬如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画取自唐柳宗元的诗意“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数尺大的画面,内容却仅有寥寥几笔,一叶扁舟、一个老翁,一条尾艄微微上扬的小船。除此之外,只有船边淡墨勾绘的几笔水波,其余位置尽是留白。
画面上的留白,非但不显得仓促,反而似有浩瀚无尽的江水,观之寒气逼人,那苍茫辽阔的天地、万籁俱寂的声调、凄凉淡漠的意境跃然纸上。相比于西方油画繁复铺陈、充盈画面,这种充满东方禅意的留白,给人以无尽想象空间,这便是留白的妙用。
不止是画,留白已融入到中国传统文化的骨髓中了。画如此,文亦如此,戏剧亦如此。民国四公子之一、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寒云浪迹沪上,以诗酒自娱。寒云才气逼人,且雅擅昆曲。他曾登台演唱《千忠戮·睹惨》:“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 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当袁寒云唱到此段时,身世之感,家国之悲源源而至,收句之后,他会留有长长的一段空白,留给观众欣赏、品味的时间。据说,听了这场戏,凄然涕下者非止一人,并有口皆碑:袁寒云表演此剧,远胜于其他名角。
留白,留的是绵长不绝的余韵,留的是物我之间、历史与时空之间交相融合的情感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开到花事了的荼蘼花可算是深得留白之精髓了。花谢了,它留给人们关于下一次花期的期许与祈盼。正如《说文》有云:“戼为春门,万物已出。丣为秋门,万物已入。”繁华虽去,另一番景色正好,正所谓荼蘼开后更有余香,又何必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