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走笔
叙利亚,每平方英里都有一千个悲剧。
青枝绿叶的季节,导弹再次射穿了叙利亚的心脏,它猝然倒地。
人人长期处于一种无法克服的痛苦中,内心麻木。唯有诗人阿多尼斯,如彗星划过夜空,大胆叙述那些被压抑、被禁止、被拒绝的无法说出的话,其诗被视为“当代阿拉伯人的文献”。
城市动荡不安,街头神经错乱,诗句猩红一片:“在名叫Z城的器皿里,/生长着叫做‘杀戮’的永不凋谢的植物。”“Z城的墙壁,相互投掷着奇怪的球体;亲眼目睹的人都证实:那些球体就是头颅。”
整体上,外来势力、反对派与政府军,教派、部落与家族,宗教主义、宗派主义与种族主义,纷纷斩山筑城,断谷起障,昏然厮杀,都在阻碍民主、人权和自由。他忿然不已:“我不选择上帝,也不选择魔鬼,/两者都是墙,/都会将我的双眼蒙上。/难道我要用一堵墙去换另一堵墙?”这些话如一瞬闪电,劈开黑夜。
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阿斯巴,诗人、学者、思想家。1930年,生于叙利亚穷乡,善作诗;建国初,出乡求学,受困于政治、宗教、社会、党派、文化等权力的高墙中;上世纪50年代,游走政坛,高鸣开放自由之精神;1955年,罹谤遇祸,身陷囹圄,出狱后被迫流亡,获黎巴嫩籍;1980年,移居巴黎,更名阿多尼斯;半世纪后,重履故土。迄今发表诗集22部,文论近20种,把脉文化病根,思想上是中国的鲁迅、语言现代化上是英国的艾略特。
风雨如磐暗故园,诗人见证着祖国与民族不幸的现状,化为荆棘鸟,泣血而歌。他为祖国蒙受的苦难而伤怀:“在这个灾难织就、鲜血铸成的时代,/每天都有一个颤抖的身体在太阳面前醒来,/它的名字是——祖国。”
他为民族的落伍而忧凄悲愤:“阿拉伯的大地是忧伤的,/她的忧伤是语言额头的皱纹。”“时光,在阿拉伯社会停止了工作,/尽管如此,看来只有它还在工作。”
这些诗句犹如碘酒倒在我们的脑子里,唤醒历史的真相,引起棕黑色的剧痛。作为阿拉伯诗歌现代化的先驱,他提出,诗歌是一个“关乎人、存在、人道与文明的问题”。在他的文字中,阿拉伯世界的政权、宗教宛如一个棱柱体,不断折射出这道棱柱上的一块块光谱——自由之死,真理之死,知识之死,人类尊严之死。
尖锐的批判、深刻的哲理在时代的深黑背景里沉沉喘息,他对阿拉伯文化的根源与问题发出根本性的质疑,甚至控诉这个时代:“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否认:/在G城,二十世纪之后来临的,/是公元十世纪。”于是,诗人自身不被祖国所容,只得凄然喟叹道:“诗人啊,你的祖国,/就是你必定被逐而离去的地方。”他开始对自己所属文化作根本性的质疑,成为这个文化的叛逆者和主动的流亡者。祖国不再是出生地和家庭所在地,不会是谋生寄居的地方。他的祖国,是人,是自由,是诗歌,是阿拉伯语。作为叛逆者、浪漫者、战士、美少年的阿多尼斯,他的诗歌有一种创造的意志,摆脱一切压制和强权的意志,保持青春的永恒愿望。
逻辑、理性与诗歌相糅合,祛魅与去媚,爆发出万钧之力。他的诗集译本《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和中文文选《在意义天际的写作》,皆沉淀着沉重的历史和思考。同时,在灰暗底色下却投射出希望的光芒:“跪曲着,黑暗降生了;/挺立着,光明降生了。”“死亡来自背后,/即使它看上去来自前方:/前方只属于生命。”这些隐喻和象征仿佛是城市黄昏中一道道粉红的光线,兼具蓝田日暖、良玉生烟的朦胧美,呢喃着近乎悲怆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