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08日 星期六
“双层领袖”张謇在1911
文·胡一峰
张謇就是蒋廷黻所说的那种精神和事业的双层资格领袖。在1911那样的转折年代,张謇为国民奔走,虽最终无非是一个失败的调停者,但无负传统的士人文化。

    史学家蒋廷黻说:历史上的精神领袖很少同时也是事业领袖,在西洋社会里,这两种领袖资格是完全分开的。在中国则不然,头等领袖必须兼双层资格。想起这句话,是有感于近年来挺传统文化的人越来越多。传统文化到底如何评价,有一条标准大概绕不过去,这就是此种文化能否培养出蒋廷黻所说的双层资格领袖。

    在传统社会,答案是肯定的。王阳明就是一个。老王学问事功两手抓、两手都很硬。他有句名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阳明作为破“山中贼”的好手,却把“心中贼”看得更可怕;更重要的是,他还对此提出了一套思想,实现了儒学原理与传统中国实践的新结合。这一点,就比后来的倭仁、翁同龢之类嘴仗学问家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倭大学士虽是少数民族干部,学问做得不错,但是恭亲王一句“如果实有妙策,可以制外人而不为外人所制,臣等自当追随”,就把他堵得不要不要的。当然,大清也有高人,比如曾国藩,从基层干起,工作很出色,对帝国和领袖理想信念坚定,大局意识强,既会平内乱,也能抓经济,还会办外交,学问也不错,当然缺乏理论性和系统性,比王阳明差了一大截。

    曾国藩之后到清亡,传统文化似乎再没培养出双层资格领袖。如果还有一个,可能算张謇。张氏一生跨越两个世纪,处于中国政治、文化乃至社会整体转折关头。1894年,张謇中状元,把他带上了仕途的保温箱、快车道。第二年,张謇却辞去公职,回老家办实业。在传统社会,官绅虽是一道旋转门,但自有科举制度以来,状元大概有六七百,位极人臣者多,主动下海且坚持下来的只此一例。今天人们记得张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预备立宪中的作为和发展实业的功绩。

    回到上世纪末的中国,最大的政治是立宪。作为立宪预备机构的咨议局在各地成立后,张謇当选为江苏局议长。在声势浩大的国会请愿运动中,他出面联络奉、黑、吉、直、鲁、浙、闽、粤、桂、皖、赣、鄂等省咨议局,要求尽早召开国会;设宴为请愿代表饯行,作《送十六省议员诣阙上书序》以壮行色;还连夜改定向皇室进言的《请速开国会建设责任内阁以图补救意见书》。第一次请愿失败后,他又推动了范围更大的请愿运动。张謇创办的大生纱厂在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工业中也算首屈一指。

    不过,张謇最不简单的,不是炒体制的鱿鱼,也不是挣得盆满钵满,而是不玩政治后,依然关心政治。要说传统文化的优长,这是十分重要的一条,浸润于此种文化者,不管身处何地,对社会、黎民均抱一份发自内在的担当心与责任感,用今天的话说,大概就是“地油海心”吧。与当下网上的“豪侠义士”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对时局多持理性态度,应时而变地革新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以确保对文化理想的坚守。

    1911年5月,清廷的皇族内阁出笼。13名内阁成员中,汉族大臣4名,满族大臣9名,9人中皇族竟占5人。这个破罐子破摔的愚蠢决策,把许多本对政府抱有希望的人推向了对立面。不过,张謇没有放弃努力,决意北上斡旋。他对新内阁喊话说,“謇十四年来,不履朝籍,于人民心理,社会之情状,知之较悉,深愿居于政府与人民之间,沟通而融和之。”到北京后,张謇遍访当朝大员,并表示此来不为谋取官职。接受摄政王召见时,张謇说自己多年来,“虽不做官,未尝一日不做事”,拳拳之心可鉴,可惜的是,政府与民间已成水火,远非张謇所能融通。两个多月后,他就在武昌亲眼见到了革命的火光。

    革命后的中国并不太平。1913年,宋教仁案发生,张謇所拟挽联有“举世谁为鲁仲连”之句,意谓宋氏乃促进南北妥协的调停者人选,实际上,他本人何尝不以恢复国内和平与秩序的调停者自命。不过,调停依然以失败告终。后来,张謇加入熊希龄内阁,当了农商总长。没多久,袁世凯独裁之心日渐高涨,张謇又一次辞官退守实业,离实际政治越来越远。辞职前,张謇说了一番话:“就职之日,即当众宣布,余本无仕宦之志,此来不为总理,不为总统,为自己志愿。志愿为何?即欲本平昔所读之书,与向来究讨之事,试效于政事。志愿能达则达,不能达即止,不因人也。”这几句颇得孔门真传,孔老夫子所要求于他的门徒的,无外乎两条,一是志愿坚定,二是身段柔软。张謇无疑做到了这两条。

    一种文化,如果只能培养出一批靠注释或复述此种文化谋食的学者,却与担当社会、参与国事的人才离得很远,或如蒋廷黻之言,无法孕育双层资格的领袖。那么,任把它说得光辉灿烂,也不过是一纸空谈。因此,在张謇离世90年之际,我们不妨重读他的人生故事,以及支撑他一生的那种文化的真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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