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乃“礼仪”之邦,所以,即使“狼子野心”的篡逆者,当临九五之际,也有所谓“揖让”之礼。即如废汉献帝而自立的魏文帝曹丕,当逼宫之时,可谓无所不用其极,逮献帝无奈,下诏“追踵尧典,禅位于丞相魏王”,曹丕却又假模假式,一让,再让。一则曰自己“德薄恩寡”,不堪大任,再则曰自己“德非虞夏”,请别求大贤。做足了“诚惶诚恐,不敢闻命”的假戏,方以“天命不可以辞拒,群臣不可以无主”,登坛受禅。一副“勉为其难,无可如何”状,千载而下,犹让人禁不住掩口葫芦。
袁世凯复辟已是箭在弦上之时,袁的老师张謇曾戏语袁:“大典成立,当举大总统为皇帝。”袁假谦曰:“以政教合一论,万世传统皇帝,当属孔子后裔衍圣公孔令贻;以革命排满论,则皇帝当属朱家后人延恩侯朱煜勋,可以当之。”张謇曰:“然则孔旅长繁锦,朱总长启钤,皆可登九五;朱友芬(时京师专治偏头痛的郎中)、朱素云(时一擅演风骚女子之名伶)亦可奉为至尊也。”这本是滑稽笑谈,岂料稍后袁氏称帝时竟有人据此议定“揖让”之礼,以杜天下悠悠之口。
据辛亥元老刘成禺《世载堂杂忆》,其时议定的“揖让”凡“三让”:第一次“揖让”的对方是宣统皇帝。袁氏“智囊团”筹安会“骨干”刘师培等认为,“大总统接受政权,得之满清,由清廷直接让与,而非得之民国,今国民既不以共和为然,大总统宜还帝权于移交之人”。第二次“揖让”的对方为朱元璋后人延恩侯朱煜勋。此既合“排满”革命宗旨(孙中山亦曾于临时政府成立的1912年率文武百官亲谒明孝陵),又表大公无私态度。第三次“揖让”的对方是孔子后人衍圣公孔令贻。衍圣公为中国数千年道统之象征,此“让”尤显大总统泱泱大风。袁氏智囊团的如意算盘是:“三揖三让礼成,大总统再受国民推戴书,御帝位,世无间言矣。”
“揖让”事近游戏,本不需担心“受让方”认假作真,然袁氏徒党还是担心万一,于此前做足功课。比如曲阜地方忽现针对孔令贻的控案数十起,皆为袁氏党徒所为,目的自在搞臭孔令贻,为“揖让”之礼预作准备。
清雍正年间,为笼络汉人,诏封朱明皇裔朱之涟为延恩侯,传十二代至朱煜勋,光绪十七年袭爵。入民国后,朱煜勋被取消爵位,袁氏复辟时,朱煜勋只是一月薪五十大洋的明陵保管员,打死他也不敢再做“复明”的春秋大梦。筹安会诸人竟抬出这样一个朱明后人装点门面,和当年曾静竟欲联合岳飞后人、陕甘总督岳钟琪反清复明,同一想入非非也。
包括刘师培在内的筹安会诸人可能自己也感觉到如此“揖让”,迹近荒唐,又议定大总统接受国民推戴书有两项办法:一,让而不揖,无对象也。可由大总统退还推戴书三次,始受帝位;二,让而且揖,有对象也,则前议宣统、延恩侯、孔子后裔皆不成问题。所幸袁氏最终采用的是无对象的“让而不揖”对策,方使得此场闹剧在收场时尚不至过于滑稽。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有“弈术与政术”条,谓政术与弈术通,唯“稳、冷、狠”三字。袁项城(袁为河南项城人,故称)于此三字足以当之,遂成就其前半生立于不败;惜晚年于“冷”字欠缺功夫。盖人一臻老境,私欲转深,反易头脑发热。袁氏晚年不能安于冷,仅观其“揖让”闹剧,竟无异沐猴而冠,宜其取败也。海外学者唐德刚在《袁氏当国》中的评价最为中肯:“袁世凯晚年之做皇帝,和汪精卫晚年之做汉奸,异曲同工,都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契机只在一念之间。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