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峰一家与鲁迅一家的合影 |
历史上有一些人如群星闪耀,他们是真正的大人物。也有些人,本可成为大人物,却因为跟大人物太紧反而成了小人物,还有的靠吃大人物过活,最后竟也把自己吃成了一个“大人物”,这些人和大人物一样留下了许多故事,但并不令人感佩。然而,有的人身处大人物之间,甚至因为他的存在,把大人物们联系在了一起,但他自己却并没有攀援而上,妄抬身价,也没有在大人物强光映照下,蜕变成黯淡的小人物,相反,他沿着自己的道路硬气、率性地前行,以内生而独特的光,照耀着身边的世界。
冯雪峰,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一生,和两个大人物联系在一起,一个是毛泽东,另一个是鲁迅。冯雪峰拿过笔、编过书、扛过枪,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还在白区做过地下工作,虽然有这么多身份,但他最深层的气质是诗人,准确地说,写新诗的诗人。1922年,冯雪峰和三位好友以湖畔为名,编印诗集。文学家朱自清评价说,真正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是“湖畔”的四个年轻人。号称不读新诗,又对新诗期望很高的毛泽东,对冯的新诗也赞赏有加。1925年,代理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毛泽东捎口信给冯雪峰,说很喜欢他写的诗,希望他到广州去工作。冯雪峰没有去广东,冯毛之间的因缘也绝不止于诗人间的惺惺相惜。在瑞金苏区时,某天晚上,毛来到冯的住处,提出要和他谈谈鲁迅。冯雪峰详细地介绍了鲁迅的情况,成为第一个向毛介绍鲁迅的人。
也就在毛向冯发出邀请的次年,冯雪峰首次拜访鲁迅。后来,又为党去做鲁迅的工作。1928年12月的一个晚上,柔石陪同冯雪峰去见鲁迅。几个月后,冯雪峰住进茅盾家的三楼,与鲁迅同住一个弄堂。“于是到鲁迅先生那里去的次数也多起来,谈的话也更多,常常谈一两个钟头以至三四个钟头。”鲁迅后来的活动中,经常看到冯或隐或现的身影。冯雪峰给鲁迅讲长征、讲毛泽东,还把瞿秋白等介绍给鲁迅,鲁迅不但和瞿秋白成为至交,而且表示M(毛泽东)们的政策是对的,他愿意用笔做一名小兵。身在延安的毛泽东则看遍了陕西第四中学图书室所藏的鲁迅所有的书,后来说,“我就是爱读鲁迅的书,鲁迅的心和我们是息息相通的。我在延安,夜晚读鲁迅的书,常常忘了睡觉。”这,也得益于冯雪峰这座“桥梁”。
许广平有一段生动的描写:“F说:‘先生,你可以这样这样的做。’先生说:‘不行,这样我办不到。’F又说:‘先生,你可以做那样。’先生说:‘似乎也不大好。’F说:‘先生,你就试试看吧。’先生说‘姑且试试也可以。’于是韧的比赛,F目的达到了。”“F”就是冯雪峰。有时,鲁迅对冯雪峰的做法不赞同,抱怨“为雪峰做事很难”,但他一直对冯很信任,尽心尽力地帮助他。有的研究者对此的解释是,因为冯雪峰不仅与鲁迅有私交,而且代表了党;有论者还进一步认为鲁迅深知冯雪峰“在共产党内的重要地位”。当事人似也未直接回应此节,真相为何,只能读史者自己体会。实际上,就像钱钟书说的那样:窃谓求尽则尽无止境,责实则实无定指。很多时候,对历史人物心态和相互关系的解读,除了所谓“口径”就只能是极具个人化的解读,而在历史叙述中的所谓“口径”有时候也不过是某个大人物的个人化解读罢了。
以我的体会,上述解释应为皮相之论。鲁迅曾对冯雪峰抱怨说,被那些“工头”们摆布得不行,又开玩笑说,自己可能会被拿来“祭刀”。而这些“工头”恰是以党的化身自诩的。他还说过,冯雪峰有浙东人的脾气,身上有一股“硬气”,为人太老实,要吃亏。浙江以钱塘江分东西,旧志有浙东八府之说,鲁迅的故乡绍兴和冯雪峰的故乡义乌,都属文化刚倔的浙东之地。对浙东式的“硬气”,鲁迅是很欣赏的,不仅对冯雪峰,对柔石也是如此。而他对冯雪峰的关照和“让步”出于对其志趣秉性的欣赏,以及两人在阅世立身理念上的契合。
冯雪峰留给世人最后的一篇文章是写于1975年的《锦鸡与麻雀》:有一只锦鸡到另一只锦鸡那儿作客。当他们分别的时候,两只锦鸡都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根最美丽的羽毛赠给对方,以作纪念。这情景当时给一群麻雀看见了,他们加以讥笑说:“这不是完完全全的相互标榜么?”“不,麻雀们。”我不禁要说,“你们全错了。他们无论怎样总是锦鸡,总是漂亮的鸟类,他们的羽毛确实是绚烂的,而你们是什么呢?灰溜溜的麻雀?”
这篇文章与鲁迅在50年前所写的《战士和苍蝇》之志气与追求何其相似。鲁迅写文时,尚未结识冯雪峰;冯雪峰写文时,他所联结的两个大人物,一个已死,一个已成路人,不管他是否想起了自己与大人物间的种种过往,他内心深处的天平偏向哪边,却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