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下漫笔
读史书时,我常遐想,人的命运固有个人奋斗,但确与历史进程密切相关,生逢其时者,如鱼得水;生不逢时者,活得憋屈。如果人可以在时间之流中随性穿越,那么不同秉性、才能或从事不同行当的人,应该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比如,宋代的普遍风气是重文轻武,对文化人特别是艺人而言,宋代绝对是个“黄金时代”。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对宋代文化评价极高。他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艺术史上也有“唐人尚法、宋人尚神”的说法,著名画家潘天寿先生认为,“宋人轻形似,重精神,脱离实际之应用法式,深入纯粹艺术之途程”。潘先生说的是绘画审美在宋代发生的革命性变迁及其所达到的新高度。而宋代滑稽戏则从另一个角度带给人们一些思考。
王国维先生在其《宋元戏曲史》中指出,“宋时滑稽戏尤盛”,又说“宋时所谓杂剧,其初殆专指滑稽戏言之”。可见,滑稽戏在宋代的艺术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滑稽的最大魅力在于讽刺,而讽刺的力量无非来自两处,或针砭流行观念之乖谬,或揭示强权人物之过失,从而令人产生解气之快感,获得一种心理上的解放。今天,人们常常抱怨相声不好听、小品不好看,原因之一就在于多数作品缺少讽刺,偶尔有“讽刺”的又拿残疾人等弱势群体开涮,不但不令人解气,反而给人以为虎作伥之感,就像美学家王朝闻先生批评过的,那些把麻脸、近视眼、驼背、跛脚……当作笑料的作品,虽然也能引人发笑,但其实是一种动机卑劣的人身攻击,这是讽刺的乱用。应该说,在这方面,宋代滑稽戏做得要好得多。
宋代的滑稽戏多取材于当下,不以瘸子、寡妇耍笑,却拿当官的“现挂”。宋史上的著名奸臣童贯、秦桧都挨过艺人的“刺儿”。宋徽宗时,童贯在前线打了败仗,狼狈逃回。某天,内廷设宴,教坊演杂剧。只见三四个婢女走上台来,发髻各不相同。头一个,头上只梳了一个发髻,自称“蔡太师家的”,因蔡太师每天和皇上见面,故梳了个“朝天髻”。第二个,自称“郑太宰家的”,因郑太宰母亲去世,回乡守孝,不问朝政,故而梳了个偏在一边的“懒梳髻”。第三个,妆容尤其“雷人”,头上梳满发髻,众婢女问其有何讲究?婢女答道,我是“童大王家的”,“大王方用兵,此三十六髻也。”这是以“三十六计(髻)、走为上计”的成语,讽刺童贯兵败而逃之事。宋高宗时,临安省试,秦桧之子秦熺,侄子秦昌时、秦昌龄三人榜上有名,士林敢怒不敢言。第二年省试前,坊间演了一出杂剧。几个演员扮作士人,聚在一起推测今年主考人选。甲说,必定是彭越。乙说,朝中似无此人呀。甲说,我说是汉代梁王彭越。乙说,彭越是汉代之人,死了千年,如何来做主考官?甲答:去年的主考官乃是楚王韩信,彭越和韩信是同一个朝代的,韩信来得,彭越如何来不得?乙嗤笑甲胡言乱语。甲的再次回答令人绝倒:若不是韩信,去年又如何取得三秦?所谓“取三秦”,乃以汉将韩信掠取三秦之地暗讽上一年秦桧子侄三人皆中之弊。
宋代滑稽戏不仅骂奸臣,而且斥时弊。北宋时王安石搞改革,为确保改革政策得到贯彻,他向皇帝大量引荐亲信。某次,内廷演戏,艺人故意骑着驴子上殿。左右急忙阻拦,艺人故作不解道:“将谓有脚者尽上得”。这无疑是对王安石“团团伙伙”干部路线的规劝。南宋时,鄞县人史弥远(字同叔)官拜丞相,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某日,府中开宴,演杂剧助兴,艺人扮作读书人念诗曰:“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旁边一人对道:“非也,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可惜,当时没有现代音像技术,今天的我们无法看到这些精彩的表演了,但仅读文字记载也足以令人动容。
赵佶做皇帝时,蔡京搞金融改革,发行以一当十的大额钱币,百姓苦不堪言。艺人们以此为题,编了出戏给皇帝看。一个艺人扮作小贩叫卖豆浆,一个小钱一碗。接着,上来一个顾客,喝了一碗豆浆后,拿出新颁布的当十大钱结账,要小贩找九个小钱。小贩苦恼地说,我刚上市,没有零钱,实在找不开,您再多喝几碗吧。顾客没办法,只好拿起碗来又喝,喝到第五碗时不禁苦叹到:我实在是喝不下去了,以一当十的大钱就造成了这么多麻烦,如果相爷再发行以一当百的钱,我们老百姓可怎么办呢?结果,这出“接地气”的戏打动了赵佶,下令停发当十钱。
更有意思的是,洋溢着讽刺精神的杂剧不仅流行于赵宋统治区,在金人统治的北方地区也是如此,俨然为一时风尚。金章宗元妃李氏,权势很大,物议颇盛。某日宫中设宴。艺人甲问乙:最近贵国可有符瑞?乙答:你没听说发现了凤凰吗?甲说:知之而未闻其详。乙说:凤凰其飞有四。向上飞,风调雨顺。向下飞,五谷丰登。朝外飞,四国来朝。向里飞(李妃),加官晋禄。
不知道这些艺人当时是否是明星大腕,在时光流逝中,绝大多数人没有在艺术史上留下名字,史家惯以“优人”二字将他们的面目模糊了过去,但这些艺坛佳话却历千百年,令人神往。更值得我们思考的是,王安石也罢、赵佶也好,没有因为被艺人讽刺而雷霆震怒。蔡京、童贯、秦桧这样骨灰级的“大老虎”,被艺人们摸了老虎屁股后,似乎也只是暗中咬牙。或许这也是学界把宋视为“现代的拂晓时辰”的原因之一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宋代的滑稽戏难道不是划破沉沉历史黑幕的一缕清朗笑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