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三体》是在2009年,可谓佩服得肝脑涂地。彼时,第三部尚未问世。而今,大刘获雨果奖,几乎被媒体“锁定”,看到如此之多的品评,我也忍不住想谈些什么,就从腾讯专栏作家李淼的一篇文章谈起吧。
李淼在8月25日的专栏中提出《三体》是“我们时代的新经典”。封《三体》为经典,我无异议。经典的含义本就模糊,经典的范围可以很广,从《诗经》到《铁道游击队》都可以是经典,《三体》有何不可?我所不赞同者,是他拿《三体》和《红楼梦》比较,先以略显夸张的语调赞扬一通《红楼梦》,再让《三体》取而代之。他说:“真正喜欢《红楼梦》的毕竟是爱读古典小说的小众,人民需要新神话。”“过去,场景往往是这样的:你谈荷马史诗,我们有《红楼梦》;你谈《神曲》,我们有《红楼梦》;你谈莎士比亚,我们有《红楼梦》;你谈《追忆逝水年华》,我们有《红楼梦》;你谈《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我们有《红楼梦》;甚至你谈魔幻现实主义,我们也有《红楼梦》。眼下,另一部我们需要的神话正在崛起。”是,《红楼梦》虽然伟大,但也不见得能以一当十,与任何一部西方伟大作品抗衡;同样,《三体》虽然杰出,也未担当得起人民需要的“新神话”之重任。
其实,《三体》和《红楼梦》可比性不是很大,虽然二者皆为小说,然其区别实不亚于熊猫之于波斯猫。粗暴一点说,《红楼梦》是“雅文学”,《三体》是“俗文学”(雅、俗只是分类,无高下之意)。《红楼梦》是雅文学,语言好极了,结构巧极了,可以反复咀嚼。我们读《红楼梦》可以欣赏它的“言”,但它不止于“言”。此外,《红楼梦》的好处不光在于它所“言说”的“事”,而是这些叙事包蕴着的人情世态、人生境遇、人性层次。《红楼梦》的言是围绕着人情人性来的,这就是它的意。“意在言外”,需要体会。这种体会随阅读者知识水平、人生经历等等的变化而变化,故能常读常新。《红楼梦》的这种特质,就是我们常说的“文学性”。文学性是评价雅文学的重要指标,而对俗文学,我们通常不这样要求。事实上,俗文学在文学性上表现出色的也很少(不能说绝对没有)。俗文学主要是“说事”,“事”之重要性远远超过“说”,而且往往是“言”尽“意”也尽。毋庸讳言,《三体》文学性是不佳的,这无伤《三体》的魅力,大刘构思之宏大非常人能及。这宏大想象以科学理论为依据,非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而有天马行空的无穷魅力,令人心潮起伏、脑洞大开,读起来很“爽”。但这种“爽”,是爽快之爽。《红楼梦》读着也“爽”,但是“爽”中带“酸”、带“苦”、带“悲”。
若就阅读体验论,读《三体》和读武侠差不多。与其把《三体》和《红楼梦》对比,不如把它和武侠对比。武侠、言情、探案、科幻本就是俗文学最常见的类型。
若拿《三体》和金庸武侠对比,也很难说它超越了金庸武侠,顶多只能说各有千秋。论想象力,大刘和金庸各有千秋,金庸在题材之宏大上或有不及,但论想象之细腻,怕有过之。若说论想象力的扎实性,二人也各有道行。虽然降龙十八掌、凌波微步之类武林绝技不合于物理学原理,但金庸是以宗教、历史、文学等学科上的知识做他想象世界的支点的。大刘则以科学知识为想象之支点。一本于人文,一本于科学,很难说这两种想象谁更高明。若论阅读快感,二者实不相伯仲,都是那种让你成天神经兮兮,沉湎其中的作品。要论影响力,至少到目前为止《三体》和金庸不是一个量级的——我想以后也还是如此。从这一点上说,李淼说《三体》是“人民”的“神话”,我倒觉得金庸更像一点,毕竟金庸拥有更多的“人民”,武侠也比科幻更像“神话”。
虽然,我觉得大刘的“二向箔”打不过金庸的“六脉神剑”,不过,如果要我做推荐书目,在二人中只能选择一个的话,我会推荐大刘。金庸,我所欲也;大刘,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金庸而取大刘者也。何以故?就因为它是科幻文学。科幻文学不仅替我们打发时光,它还有两个重要的社会价值。首先是科普作用。好的科幻文学,莫不以人类已经取得的科学真理为根据展开想象,它也是用通俗易懂的方式介绍这些科学成就。在科学素养严重不足,各类迷信还很有市场,“大师”辈出的时代,科幻文学岂不有一丝救弊之功?其次,更重要的是,科幻文学是一种“未来之思”。作为“未来之思”,科幻文学是一种指引,人们不仅会在它的指引下去想象未来,甚至某个被激发起好奇心的孩子长大后会努力研究、把其中的一些幻想变为现实,这在科学发展史上并不少见——而“易筋经”“打狗棒法”是不可能引导人类去想象未来,更不可能促进科学进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