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5月16日 星期六
邓之诚:另一种“民国范儿”

■桂下漫笔

    文·胡一峰

    “布鞋院士”的走红总让我想起史学家邓之诚先生来。上个世纪前半叶,邓先生在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做教授。当时,学生眼中的邓教授也是一副“扫地僧”的模样,他头戴瓜皮帽、严肃的脸上是一副黑框眼镜,身穿长衫、缗裆裤,脚蹬布鞋,裤脚还绑在腿上。和当下人们津津乐道的“民国范儿”相比,邓之诚这副装束颇有些另类。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在这些年大行其道的“民国文化热”中,这位学识渊博的大师却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注。

    邓之诚早年也是热血青年,办过报纸,闹过革命,后来从社会回归校园,走上了治学之路。世人皆以陈寅恪任教清华为破格用人之美谈,但陈氏当时虽无学位,却已经吃了多年洋面包,对西人之学及其治学方式有极透彻的了解。而邓之诚没有留过洋,一肚子学问多半以传统治学方式得来。放在今天,不少大学动辄要求有海外求学任教经历,“土鳖”邓之诚想谋个普通教职都难,更别说当教授了。幸好,邓之诚赶上了不拘一格的蔡元培。1917年,应蔡校长之聘,邓之诚到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授,当时,他年方30。此后,辗转多个高校,1931年开始专任燕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近代中国是个万物趋新的社会,邓之诚却“顽固”地做着自己喜欢的“旧学问”。凡是真正的学者,为学与为人总是融合为一,治学偏好往往影响着阅世眼光。沉浸于“旧学”的邓之诚,月旦人物、品评时事,独特眼光,自成一派,提供了观察民国的另一种视角。今天读来,耐人寻味。

    1934年5月29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下,从今开始停阅《大公报》及《新北平》,每月可省下一元六角钱。他还说:“胡适辈力倡以白话作报,谓可普及人民。而不知报费之昂,穷檐矮屋中人,岂其力所能胜哉?”对新派翘楚胡适之,邓之诚历来看不惯,据学生回忆,他曾在课堂上讽刺胡适说:“同学们,千万要听明白,城里面有个姓胡的,他叫胡适,他是专门地胡说。”但他能在一片“普及人民”的高调中,为“穷檐矮屋”里的“人民”算一算经济账,恐怕就不仅是新旧之派别成见了。邓之诚家用多,开销大,又有藏书和收买老照片的雅号,经济难免吃紧,常和学校就课酬讨价还价。1933年某日,他在日记中说:“因予家食指众多,允月加六十,共二百四十金。过此无可再商矣。以师道等于市道,卖菜求益,殊令人不欢。然拂袖而去,又似不情,且困难甚多,如此间债务,如移家费用,尚皆无出,因致进退维谷。”第二天,又记:“连日筹维无术,以月得二百四十,仅敷日食。儿女辈学费及所负债皆无应付之法。内子不谅,催嫁贞女甚力,真令人束手。”学校既不肯提高课酬,又得不到老婆谅解的悲催生活,读来多么令人心酸,但或许也正是拮据生活的体验,才让邓之诚体会到那些“穷檐矮屋中人”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民国知识界新旧并立,总体上是新派学者掌握着话语权,但对于新派的不少做法,邓之诚都不太赞成,而且还抱有历史学家特有的忧虑。1935年3月8日的日记中,邓之诚写道,“报载许地山反对读经谈话,谓经书只讲五伦,今除朋友外,四伦皆已打倒,故不须读经。”对此,邓的评论是:“其言固妄,然时人心理大抵与许相同。予意国且不保,何言于伦理,又何须乎打倒!”他还预言家式的说,“他日总有欲求读经而不可得之一日。”果不其然,这几年读经又时髦起来了,而在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经学鸡汤中,想找一个真能“解经”之人,确实不容易,以此验之,邓之诚还真有几分先见之明啊。

    语言是思想的外壳,在趋新的社会,“新话”也层出不穷地被发明出来。文史大家邓之诚对文风变易尤为敏感。他曾简明而精当地描述了近代以来文风的变化:《新民丛报》文字一变,五四革新白话诗文再变,鲁迅译文体三变,今则俄文体四变。邓之诚所谓“今”,是新中国初期。当时,社会舆论包括那些曾经“民国范儿”十足的知识分子,已经熟练地使用“首长”“贯彻”这样的新词了。邓之诚却特立独行地保持着个性,对当时人喜用新名词尤为反感。他发现,报纸上“学生干部”所用文字,与通常语言有异。“几不可通耳”。邓之诚觉得,这是“变易之际”的表现。他说,“昔人为文,唯恐辞费。今则唯恐辞之不费,故丰收而曰大丰收、特大丰收。鼓劲而曰鼓足干劲、鼓更足干劲,言无穷而意有尽矣!”反观今天见于报章之官样文章,所谓鼓掌没有不“热烈”的、接见没有不“亲切”的,邓之诚“言无穷而意有尽”的批评可谓依然有效。

    与新社会的隔膜,使邓之诚在纷扰的学术热点面前保持了冷静和定力。上世纪50年代,中国古代史分期是史学领域最重要的论题之一,各路高手纷纷登场,争论不休,好不热闹,邓之诚却视之为“群盲道古图”。在写过《中华二千年史》的他看来,“中国史不容划分时代,更不容划分社会”,用西方包括苏俄舶来品理论裁剪中国历史,必将导致对中华文化的打压。对当时一些人摒弃本土文化的做法,邓之诚痛心又无奈。1954年2月26日,他在日记中感叹道:“今之大学生知有孔孟者,亦罕矣!再过数年,虽呫哔者将不识孔孟为何人。”

    又过数年,“大跃进”浪潮汹涌而至,邓之诚有些感伤地说:“今时人目正经、正史皆为材料,我辈所述更无论矣!四十年前,则以经史为旧,以科学方法为新。我辈稍读旧书,始则见摈于方法,继则见摈于主义,二者皆自外国输入,总之见摈于外国而已。从来斯文扫地,未有如近数十年之甚者也。”两年后,邓之诚在落寞中走完了他作为中国文化体悟者而非旁观者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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