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到个人喜怒哀乐的情感，大到历史改朝换代的兴替，总有无数支笔在记录着、抒写着、感叹着、反思着……

    朋友送了朝胜一支笔。这是一支钢笔，笔帽上还是经典的水滴形挂钩，拔开笔帽却是圆珠笔头。与传统圆珠笔的油性颜料不同，这支笔的圆珠笔芯里，装的是墨水。也就是说，这支笔可以用于在正式的文件上签字。容易挥发与涂污的圆珠笔油性颜料，是不可以在永久保留的文件上签字的。这支笔的笔芯是一次性的，用完了扔掉，按照型号再买一支装上就是了。

    当晚，偶遇一位画家，送了朝胜一本印刷精美的画作集。我请画家在集子的扉页上签个字时，画家在包里翻来翻去地找不到笔。朝胜赶紧拿出那支名贵的钢笔，画家连连赞叹“好笔，好笔！”随手在画集的扉页上潇洒地签下了一行字，除了字体结构刚柔并济之外，竟然还用圆珠的笔尖写出了点、钩、撇、捺的笔锋。

    小时候读书，三年级之前都是用铅笔，写错了用橡皮一擦就可以重写。老师认为孩子们能够掌握正确的握笔方法和错别字较少时，才让学生用钢笔和毛笔。记得那时学生中比较流行的是“新华”牌钢笔，笔帽需要旋上旋下，笔尖下有个可以汲取保存墨水的笔舌。旋下笔头就是汲取墨水的胶管，汲取墨水时需要根据墨水瓶里墨水的深浅，将笔头蘸入适当的位置，稍一不慎就会弄得满手墨水。那时，刚刚使用钢笔的孩子，手指上经常都是一块块蓝黑的墨水污迹……

    朝胜小时，是软头的毛笔向铅笔、钢笔、圆珠笔等硬笔转换的时代。虽说，硬笔在全面取代毛笔，但是毛笔的写作仍然是一门必修课。那时不像今天见了毛笔字就称“书法”，练习毛笔字叫做“写大字”。先从描红开始，一张半透明的白纸下面是一张红色的字帖，孩子们捏着笔对着描就是了。还有打着米字形的方格，让孩子在米字格里安排一个字上下左右的布局。后来升入中学，反倒没有“大字课”了。万万没有料到，一场铺天盖地的文化大革命，从大鸣、大放、大字报开始，让一代人在攻讦、谩骂、造谣、告密、扭曲等邪恶的文化中，练出了一手好书法。那时有一首歌，叫“拿起笔，做刀枪”。

    文革中的笔，真的比刀枪还有杀伤力！脂砚斋在评《红楼梦》时，多次提到曹雪芹“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文革中取人性命的刀枪之笔，与曹雪芹菩萨之心的刀斧之笔，完全是天壤之别了。

    其实，中国人的笔，在历史上起着任何伟大发明都无法取代的作用。小到个人喜怒哀乐的情感，大到历史改朝换代的兴替，总有无数支笔在记录着、抒写着、感叹着、反思着……

    《左传》中记录过这样一件事，齐国的大臣崔杼篡政杀了国君齐庄公。当时的太史记载说：“崔杼弑其君。”崔杼当即杀死了太史。接任的弟弟接着写“崔杼弑其君。”崔杼再杀。不料太史还有个弟弟继续接任，一字不改照样写道“崔杼弑其君。”嗜杀成性的崔杼也没辙了，只好让他写吧。这支笔，流传千古！

    流离颠沛的诗人杜甫，发出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千古一叹；亡国为奴的皇帝赵佶，就算有笔写信，却无处捎寄了，“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这支笔，痛断柔肠！

    延安窑洞里，毛泽东在陕北的寒冬里，着棉袄缠围巾，点油灯烤火盆，提毛笔写小楷，呵气成云，点墨如兵。《实践论》、《矛盾论》、《论持久战》……写诗词吞天吐地，拟电稿决胜千里。这支笔，扭转乾坤！

    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的写字桌时写到：铺了一张蓝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图钉按着。桌子上有小砚台一方，墨一块，毛笔站在笔架上，笔架是烧瓷的，在我看来不很细致，是一个龟，龟背上带着好几个洞，笔就插在那洞里。……鲁迅先生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我并无大刀，只有一支笔，名曰“金不换”。这支笔，入骨三分！

    羊毫之柔，狼毫之刚。将两种生死对立的动物之毛，搓捻在一起制笔，不是哲学，也是哲学了。硬笔应该是从西方传来的，莎士比亚在写那一部部惊世骇俗戏剧时，使用的大概是羽毛笔。取一根粗大的鹅毛，在根部斜切一刀就是笔，蘸水而书，洋洋万言，比之中国的毛笔效率高多了。继而，铅笔、钢笔、圆珠笔。于是，几百年的硬笔征服了几千年的软笔。

    让全世界都没有想到的是，几十年前微型电脑的发展，把本来是用于计算的机器，变成了取代写作的工具。二十多年前，新闻界兴起了“换笔”之风。当时，才疏学浅孤陋寡闻的朝胜坚决抵制，固守着一笔一纸不放。还大放厥词，“把一个个活生生的汉字肢解成键盘动作，我无法写作！”哪知道，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报社规定了拒收纸稿的最后限期，朝胜不得不灰溜溜地在电脑键盘前投降归顺。

    电脑写作的好处，就不必赘言了。毕竟是从用笔开蒙的，至今对笔还是具有特殊情结的。两岁的小男人左行之，说三个字的话还很困难，但是玩平板电脑和智能手机上的游戏，已经是得心应手了。我悄悄地发狠，长大后一定要这孙子学习书法！希望他“胸中万里收风雨，腕下三寸起惊雷”。

    好友陈洪海，自幼学戏，三十多岁时高兴了还能矫健地来个原地小翻。1987年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电视剧《红楼梦》中，他饰演了薛宝钗的哥哥薛蟠。看过红楼梦原著的人都说，薛蟠就是那样的。近年来，洪海致力于书法研习，且颇有成就。我为他撰了一联：

    艺在功，艺在身，艺在心，艺在神。艺在非艺，乃见艺；

    字戒浮，字戒骄，字戒野，字戒秀。字戒写字，终成字。

    也算作自己练笔的心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