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名:Harpodonnehereus 俗名:丝丁鱼、绵鱼、鱼定鱼、鱼孱鱼、豆腐鱼、龙头鲓、油桶等。 |
海鱼大约是天下最复杂的东西,一鱼多名,或多鱼同名,让人无所适从。明朝屠本畯写过一本《闽中海错疏》,介绍福建海产,劈头就说:“夫水族之多莫若鱼,而名之异亦莫若鱼。”我很同情。至少我读这本书时,就是一头雾水,满目荒凉。想找几个熟悉的海鲜,比如厦门人说的丝丁鱼(或西丁鱼),发现根本找不到这名目。丝丁鱼的学名为龙头鱼,属于狗母鱼科龙头鱼属。知道这些也没用。我又去翻民国版《厦门市志·物产志》,叙述之简,让我意外,依然茫无所得。
丝丁鱼是极平常的小鱼,多年前我在厦门第一次吃到,发现这种鱼非常奇特:第一是细皮嫩肉,没有鳞片;第二是柔若无骨,入口即化;第三是齿牙锋利,一张杀气腾腾的阔嘴比头部还大——因此而被称为龙头鱼。许多人吃鱼害怕芒刺,总觉得每根鱼骨都暗藏杀机,吃得心惊肉跳。丝丁鱼是个例外,小刺细如毛发,对人毫无威胁,顶多粘在喉咙有些难受,惟一一根脊椎透明而柔软,仿佛卑躬屈膝的媚骨,至少死后一点也不凶悍。问它的名字,朋友称它豆腐鱼、鼻涕鱼,生动极了。
上世纪末我在福州工作,上市场买菜,才知道丝丁鱼是最便宜的鱼,每斤不过两元。我不会收拾鱼,却会处理丝丁鱼,抓住它的头,脖子一拧,连头连内脏一起拔出来扔了。它的牙齿十分尖锐,像带鱼一样,死后还能伤人。烧煮起来非常容易,酱油水煮,或者加点榨菜做汤,入锅即烂。那段时间天天吃丝丁鱼,吃到反胃,后来我回老家山区,过了几年没丝丁鱼的日子,心理才调整过来。
在网上,有人贴出一张丝丁鱼照片,请教什么名字,答案五花八门。除了豆腐鱼、鼻涕鱼、丝丁鱼之外,各地称呼各异,广州人叫九肚鱼、狗吐鱼,潮汕人说殿鱼、乌齿佃,温州人说他们那里叫水潺——我怀疑“潺”字写错了,应该是“鱼孱”字。明代松江华亭人冯时可在《雨航杂录》中就称丝丁鱼为鱼孱鱼,说它“身柔如膏,无骨鳞细,口阔齿多”,又说“海上人目人弱者曰鱼孱”。可见丝丁鱼虽然满口利齿,在渔民眼里,身上没有结实的肌肉,就是一个弱者。
清末福州学者郭柏苍著《海错百一录》,记家乡海产极详实,我细细翻查,终于有所斩获。原来,他将龙头鱼称为鱼定鱼——我翻《辞源》都找不到这个怪字。根据这个名字,我回头找屠本畯的《闽中海错疏》,收获了9个字:“无皮、鳞。岭南呼为绵鱼。”丝丁鱼的确无鳞,但皮应该是有的,只是肤浅得很,像水豆腐,筷子略略用力,就破碎得不可收拾。除了绵鱼,广东还有称它为龙松鱼的,《香山县乡土志》说:“龙松鱼亦名龙头鱼,巨口有齿,骨柔而脆,作羹白如乳,滑如脂。”
丝丁鱼肉嘟嘟的,全身是水,一口咬下去嘴里总有点扑空的感觉,像是吃棉花糖。聂璜在《海错图》中称它为“水沫所结而成形者”。我觉得很生动。它就像大海诞生的一个龙形泡沫。
郭柏苍说,福州人称龙头鱼为油桶,“海鱼之下品,食者耻之。腌市每斤十数文,贫人袖归”。读了这段话,我大呼惭愧。我知道丝丁鱼低贱,可是没想到居然到了“食者耻之”的地步,连穷人购买,都要偷偷摸摸藏在衣袖里。想想自己挺无耻的,大摇大摆吃了好多年这种贱鱼。但我还有点糊涂,难道清末一个穷人的生活水准比我还高吗?时代没进步也就算了,难道退步了?
龙头鱼是暖水性中下层鱼类,分布于印度洋北部和太平洋西部沿海,包括我国的南海、东海和黄海近岸河口海区。它性情凶残,吞食各种小鱼小虾,但游泳能力很弱。没人会把龙头鱼当成主捕对象,但在近岸活动,随波逐流,难免陷入无处不在的定置网,成为人类的食物。民国《厦门市志》不记丝丁鱼,想来也因为它是贱民的食物,耻于形诸笔端。但现在没几个人会去读古书了。厦门的酱油水丝丁鱼,或者炸丝丁鱼,松软可口,很受吃客的欢迎。海产枯竭,如今就算是大海的一团华丽泡沫,只要曾经拥有过生命,就让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