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碎玉
李 泳
2002年1月,剑桥大学为霍金办60岁纪念会,在他的大照片下引用了湖畔诗人华兹华斯《前奏》里的一句诗:一颗心,永远孤独航行在奇异的海洋。霍金的孤独似乎只是身体的孤立,思想并不孤独,他的小船后面跟着好多股“黑洞潮”呢。其实,这句诗更适合他的老朋友彭罗斯。彭罗斯年近90了,读他近年的书,常感觉他在“自说自话”,话的背后是一个孤独的身影。在霍金那个热闹的生日会上,彭罗斯报告说弦论的额外空间维是不稳定的。第二天有人来向他提问,然后就没反响了。萨斯金在演讲后的午餐时对他说过一句话,也许代表了大伙儿的心声:“当然,你是完全正确的,却彻底迷失了方向!”意思是,您老就算对了,也和我们不同路。
彭罗斯不仅质疑额外的空间维,他的数学“鹰眼”看很多概念都有问题,如弦论的有限性、宇宙的暴涨、量子引力、早期宇宙的对称破缺,大爆炸与黑洞的奇点……遗憾的是,这些问题“文献里未见讨论”(这是他常说的话)。他自解说,那可能是人们不想为数学细节浪费时间,为琐碎的问题分心。传说诺奖得主格罗斯说过,就算有人拿出弦论有限性的数学证明,他也不会去看。这在数学驱动的理论中,确实有点儿奇怪。
他还怀疑标准的时空,认为即使在公认的最小时空尺度普朗克尺度以上(如基本粒子乃至原子的尺度),也该出现新的时空图景。他从薛定谔方程的虚数想到量子时空几何也该是复数的,又发现爱因斯坦方程的真空解背后藏着全纯结构,于是他想全纯的扭量应该是时空的最基本结构,而我们生活的时空只是“扭量全纯实在”的次级结构。简单说,扭量空间是光线的空间,时空的光线是扭量空间中的点,而时空的点在其中变成一个黎曼球。“扭量”是彭罗斯30多年前提出的,更早可追溯到50多年前。扭量不是专门为了统一量子论与引力论,但它自然具备了那样的“潜质”。有趣的是,扭量的数学影响大,物理响应却不多。“圈量子”专家Rovelli在2004年考察了上年度的量子引力论文,扭量的只有一篇。不过别人怎么想,彭罗斯几十年一贯地相信他的扭量,如他自己说的,很少有人怀有他那么潇洒的数学态度。
彭罗斯对几何有着异乎寻常的直觉和自觉。他从小就对“不可能”的东西感兴趣。假如有什么东西看似不可能,那一定有更深层的东西。在剑桥读书时,他去阿姆斯特丹开数学会,看见了埃舍尔的画,激发了他的“不可能三角棍”,甚至还去研究不可能图形的上同调——当然大众熟悉的是埃舍尔反过来又在它的激发下画了《瀑布》。埃舍尔的另一幅“不可能”的《升与降》,则是根据彭老父亲的“不可能楼梯”画的。他的时空图和奇点定理不过是其几何“意识流”里的两朵浪花。
彭罗斯最近“浪”出的一朵大花是一幅“循环宇宙”图——正名“共形循环宇宙学”(CCC),其渊源是外尔曲率。外尔曲率是一个有趣的量,我们熟悉的黎曼曲率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里奇张量写物质,另一部分即外尔张量,写虚空的潮汐。在纪念爱因斯坦百年时,彭罗斯提出外尔曲率猜想,大概意思说宇宙初始的外尔曲率等于零。然后,随着引力的吸积,局部的外尔曲率增大,当引力坍缩形成黑洞时,外尔曲率变得无限大。于是,外尔曲率联系着宇宙的始与终。彭罗斯更大胆地猜想,它描述了一个无限循环的宇宙:从大爆炸开始,终结于一个加速膨胀的时空,而这个时空的大爆炸又开启一个新的世代……我们生在无限多个世代中的一个,我们的大爆炸是“前世”遥远未来的延续。前一个世代的共形无限远光滑延拓为下一个世代的大爆炸。因为无质量场的爱因斯坦方程是共形不变的,无质量粒子这个“垂死的”宇宙中的观测者“感觉”不到大爆炸的奇点,可以悠然走进新的宇宙,重新捡起一个共形因子,进入演化的“宇宙新世代”。CCC预言,每一次黑洞相遇都会在大爆炸的微波背景(CMB)留下一个圆圈痕迹,而彭罗斯真的在最近观测的CMB中找出了那样的圆圈儿。这里的数学背景是,弯曲扭量空间恰好是真空爱因斯坦方程的一个解——反自对偶解,而它的曲率就是外尔曲率。看来,彭罗斯对外尔的钟情还是因为他的扭量。从这个疯狂的宇宙图景我们看到,彭罗斯几十年来的时空思索都汇聚到一起来了,而且自然解释了一系列的现象和问题,如热力学第二定律、宇宙和黑洞奇点、暗物质、静止质量、宇宙暴胀等等。
彭罗斯说物理有两种文化,一是弦论及其前辈量子论代表的文化,是计算的文化;一是相对论的文化,是原理的文化。他不信“量子化引力”,而是想着用新的时空图景与量子论的概念统一起来。他做什么,没有同伴们那么明确的动机和目标——如做量子引力的,就是想着用量子的方法统一相对论。他的行动源于数学的直觉,也源于他对物理概念的忧虑。所以他从最基本的概念出发,一路走下来,在扭量空间里孤独航行几十年,走出一个新的宇宙来。尽管他的物理图景存在缺陷,他的孤独身影却鲜明映照了当今物理时尚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