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种笔记
舒 鹏
《庄子·秋水》中有一则寓言,说南方有一名叫鹓鶵的神鸟,每年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一路上只在梧桐树上停留,只吃竹子的果实,只喝甘美的泉水。一次,一只猫头鹰捡到一只腐臭的老鼠,正巧瞧见鹓鶵路过,以为它要抢食,便仰头怒视,发出喝喝的怒斥。这则寓言是庄子用来讥讽好友惠施的,庄子以鹓鶵自况,自诩高行蹈世,视人间富贵如腐鼠。寓言中的鹓鶵也称鹓凤,《小学绀珠》卷十载:“凤象者五,五色而赤者凤,黄者鵷鶵,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鹓鶵即为黄色凤鸟。
李白有诗云“宁知鸾凤意,远托椅桐前”,古人们对凤鸟“非梧桐不栖”的习性深信不疑,故有“栽桐引凤”之说。早在《诗经》中,便有凤与梧桐的一体双生的记载:“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作为凤鸟青睐的栖居之所,梧桐被赋予了“高洁美好”的文化内涵。初唐诗人虞世南《蝉》云:“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诗人以蝉自况,以挺拔疏朗的梧桐为栖身之处,喻指自己品格美好。
梧桐也称青桐,锦葵目梧桐属,是原产于中国的高大落叶乔木。成熟的梧桐高近二十米,树干无节,树叶浓密,远望挺拔昂扬,正直隽秀,极符合古人对“君子”形象的认知。故在诗文中,梧桐多被提及的特性便是其修长笔直的外观,如白居易诗“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亭亭五丈馀,高意犹未已”,戴叔伦诗“亭亭南轩外,贞干修且直……天资韶雅性,不愧知音识”,均盛赞梧桐的高秀之姿,俊雅之材。
梧桐木质绵密,叩之声清,且耐腐蚀,多被视为制作古琴的上佳材料。最著名的古琴当属蔡邕的“焦尾”,以其悦耳的音色和特有的制法闻名四海,梧桐为斫琴之良木也为世人接受,唐代聂夷中有诗赞云:“有琴不张弦,众星列梧桐。须知澹泊听,声在无声中。”
中国文人多同时呈现“进”与“退”的双重文化面貌,在这样的文化思维中,古人对梧桐的观感也不只是笔直刚健、无所畏惧,更有优柔凄美、缠绵悱恻的怜惜之情。《孔雀东南飞》记焦仲卿与刘兰芝二人殉情后合葬一处,坟冢“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一如这对眷侣至死不渝的爱情。唐孟郊《烈女操》以“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 舍身亦如此”表达烈女矢志不移的爱情信念。是以梧桐在古人笔下又是忠贞爱情的象征。
“梧桐一叶落,天下皆知秋”,梧桐属落叶乔木,秋日里,青色如盖的叶子开始蜷缩泛黄,秋风秋雨不期而至,大片大片梧桐叶簌簌飘落,见证着骚人墨客诸般感怀。李煜有“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昔日南唐圣天子,今朝大宋违命侯,故国难堪,顾影徘徊,疏影梧桐,清秋之凉,如刀刻骨。李清照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雁过西窗,黄花堆积,国破家亡,诗人与挚爱天人悬隔,眼见清秋黄昏,细雨梧桐,声声凄凉,唱出悲愁之绝响。
而今,人们却多不识古诗文中的真梧桐。泡桐因名中带“桐”,多被人误认为制古琴之梧桐。事实上,泡桐为玄参科泡桐属植物的统称,原产中国,因其生长周期快,基本六七年即可成材。现在制琴确实也多用泡桐作琴板,一来造价低廉,二来音质尚可。但其质与梧桐不可同日而语。
另外一种以“梧桐”为名的“法国梧桐”,得名更是一个误会。上世纪的上海法租界,一群法国人引种悬铃木为行道木,当时的上海人不知就里,见此树酷似梧桐,且为法国人种植,便认为此树来自法国,有了“法国梧桐”的称呼。事实上,法国梧桐既不是梧桐,也非来自法国,而是三球悬铃木,为蔷薇科悬铃木属,以其结有3个球形果序得名(也有1个到5个不等的),原产于欧洲东南部及亚洲西部,早在晋代便有引种,称祛汗树或鸠摩罗什树。因其生长快,树冠宽广,覆盖成荫,造型优美,且秋天颜色转黄,颇为壮美,深受国人喜爱,名称自然也沿用了下来。
而今的北京高校,校园里多有法国梧桐的身影。笔者研究生就读的母校,便有一条扬名学院路的梧桐大道,夏秋时节,道路两旁枝叶相交,蓊郁成云,人行其中,宛如置身森林,暑热也随之消弭无形。
行文至此,不由想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