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下漫笔
王国维先生逝世已经90年了。今天我们在照片上看到的王国维,大都身形干枯、神情落寞、闷闷不乐,用他自己的话说“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依我想来,王国维在世时,心中定是有不少烦恼的。他为人老实。鲁迅说他老实得像火腿,鲁迅又说过老实是没用的别名。不消说,王国维是个极有智慧、看事极远的人。然而,老实人拥有智慧,并非幸事。有菩萨心肠无霹雳手段的人,结果往往是苦了自己。他的自沉,就与此有关。
不过,我想,王国维最大的烦恼还是来自内心分裂。近代学者中,王国维大概是与“难题”最有缘的学者之一,我以为他最耐琢磨的一个难题,是其青年时提出的可爱与可信的问题。当时,他正痴迷于哲学,在一篇文章中,他写道:“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
发现这一点,让30岁的王国维很不爽,“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这里的“可信”,大概是指能为经验证明之物;而“可爱”,则是心向往之,却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东西。与此可形成对应的是王国维的自我鉴定:“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犹疑的语言,流露出的也是困惑与迷茫。
其实,“可爱”与“可信”的问题岂止存在于哲学,分明是天下思想学说之任督二脉。有志于操练思想的人,必打通此二者,方有大成。许多开宗立派的思想家于此闭关苦参,几乎耗尽了一生心力。就说马克思吧。按照他的好基友恩格斯的总结,老马这辈子就干了两件事,一件是发现了剩余价值,揭开了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秘密;另一件是创立唯物史观,回答了人类社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两件事说到底只是一件事,就是揭示出那个“可爱”的共产主义社会是“可信”的,有一条现实的道路可以抵达。那些历史悠久,取得世界影响的大宗教,向世人描绘“可爱”的彼岸世界之时,也总不会忘记给出一张至少貌似“可信”的船票。不过,谁也不能保证拿着这张船票就能顺利登船,甚至无法确指船在何处。
再看科学领域,是最讲究实证的,但一切“可信”的实证手段也都指向“可爱”之境。我们平时说某种理论或学说很“科学”,多半也是指它为“可爱”赋予了一个“可信”的说法。而科学之不断进展,也正在以新的“可信”方式帮助人们寻求更“可爱”之境。
如何让可爱者可信,或如何让可信者可爱,这是一个永恒的难题,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但是,无解有时候是任意解的代名词,人文世界的魅力就在于不确定性,这才能打开思想和艺术萌芽、开花的空间。被此类看似无解的问题所困扰的灵魂,则是无比高贵的。那些庸庸碌碌、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之人,眼里看的,心里想的,无非真金白银这样的“可信”之事,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懒得去费神、去张望,至于梦想什么的,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异想天开、迂阔迂腐的空头讲章,更是不屑一顾的了。
王国维的身边并不乏这两类人。而他的自沉,正是对他身边这两类人最后的鄙视。1927年6月2日的早上,王国维从家中走出,来到他供职的国学研究院,写好遗嘱,收入衣袋。向事务员借了五块钱。步行到校门外。雇了一辆人力车,前往颐和园。购票入园。来到排云殿西侧的鱼藻轩,跳入水中。一切是那么从容平静、不慌不忙,似乎只是去赴一个早就订好的约会。他的死以及赴死的平静,成了他留给世人的最后一道难题,诱导人们在猜解中证悟世间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