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4月14日 星期五
王小波,心中的一道堤
尼 三

    时光机

    今年是王小波逝世二十周年。二十年来,王小波不但被试图模仿,而且被试图阐释,有时也被带上各式面具,在人们口中、笔下翩翩起舞。不少人挥舞着“主义”的解剖刀,横切一刀竖切一刀,总希望把王小波削成他们喜欢的那个模样。每看到这些文字,我总想起王小波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有个人不小心掉进了生猪宰割流水线,因为人体结构与猪体结构的差异,宰割程序在一番徒劳运算之后,被难倒了。在我看来,任何企图解剖王小波的人,最终也将和这个倒霉的宰割程序一样。

    王小波的一切言说,与其说出于某种主义,不如说是基于人类的常识。“时代三部曲”收录了王小波几乎所有的小说,他的笔穿越时空,从红拂女、鱼玄机,写到陈清扬、王二,又写到令人会心一笑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公司”,但不论写什么,字里行间无不洋溢着常识对荒谬的嗤笑。王小波的文字率直、幽默,闪着理性的寒光,当然具有批判的劲道,不过,似乎并不作“主义”间的文字之争,他所要批判的是戕害常识的制度、风气以及人。记得王小波一篇文章中说,一位知青买东西少给了老乡钱,老乡觉得知青是“台面上的人”,要用“台面上的语言”交流,于是,搞笑的一幕发生了:“那位老乡决定要说该同学一顿,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才说出:哇!不行啦!思想啦!斗私批修啦!在今天,那老乡就会说:哇!不行啦!五讲啦!四美啦!三热爱啦!同样也会使我们笑得要死。从当时的情形和该老乡的情绪来看,他想说的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那一句话的头一个字发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在王小波当时的语境中,斗私批修已成“过去”了,而“五讲四美三热爱”还在当下,今天,恐怕很少有年轻人知道“五讲四美三热爱”了,但台面上的新话还在不断地被制造出来,“失语”的老乡以及令他们“失语”的局面也未完全消失,这个场景我们还可以续写,老乡口头上会说什么,而他心中想说的又是什么呢?答案不明自言。

    王小波曾有些客观又悲观地说,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在广为流传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中,他写到,“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这事儿,用一位西方哲人的话来说,人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落到一个活的上帝手里;而用王小波的话来说呢,“假如人活到世上之前‘分’都叫人安排好了,不如再死回去的好。”

    依我想来,王小波极力主张的,不过是一个正常的社会。而这个正常的社会,又绝不是被某种力量按照某幅蓝图建立起来的,即便这种力量是十分强大,抑或这幅蓝图十分诱人。否则,大半是一场人间悲剧。而避免这种悲剧,最可靠的办法是筑牢常识的堤防。人之为万物之灵,在于把“本能”升华为“常识”,然而常识之所以牢不可破,又恰在它没有与天赋的本能完全划清界限。王小波在杂文中讲的道理,可作如是观;“时代三部曲”中的性,或许亦应作如是观。正因为如此,常识,作为悖谬社会的解毒剂,才能像坚硬的石块,在人们心中筑起一道堤,这道堤若毁了,我们便真堕入到一个可怕的境地,用老话来说,就叫作人心沦丧。而人所能期望与获得的最大幸福,无非是循着常识,生活在一个以常识为共识的社会里。于我而言,阅读或记得王小波的意义,也在于经常提醒自己,这道堤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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