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9月10日 星期六
陈梦家:被传记遗忘的大师
文·胡一峰
◀陈梦家夫妇在住宅的合影。背景书法为陈梦家所藏米芾书法真迹。
▲在考古所期间的陈梦家相对平静,完成了巨著《殷墟卜辞综述》。

    这个时代最不缺的东西,传记应算之一。名人的传记被反复书写,有的整售之后又零割,某某的少年时代、最后十年、最后二十年,千变万化。还有人年纪轻轻,也匆匆忙忙给自己写了自传,盖棺论定之急迫溢于言表,好比《围城》里方鸿渐的老爹,早早写好了多少首悼亡诗,就等着老婆咽气。不过,有的货真价实的大师,才情横溢、跌宕一生,却没有一本像样的传记,陈梦家是其中之一。

    十多年前,有位姓赵的翻译家去世,大量私人信件被弟弟家的保姆拿到北京著名的旧货市场潘家园兜售,其中不乏闻一多、朱自清、胡适等近代文化名人的信札。这位翻译家名叫赵萝蕤,是陈梦家的夫人。这些信件,是这对学术眷侣人生轨迹和社会交往的生动记录,也是为陈梦家作传的好材料,可惜散落之后,尚未见整理出版。而信件曾经的主人陈梦家,似乎也和信件一样,在人们的记忆中烟消云散了。

    陈梦家是中华民国的同龄人。他成名很早,20岁那年,新月书店出版了《梦家诗集》。胡适和闻一多为书写了评论。闻一多说,这是本年诗坛上最可纪念的一件事,胡适说,近年来的诗歌中,以诗集中的《都市的颂歌》最算成果。后来,诗人陈梦家又有多部作品问世,同行方玮德评价说:“能运用本国诗的气味,天真的完美的技巧,在各种和善的形式上表现自己,使新诗成为近代天然中国文学的产物,而确定其生命并完成其初唐时期的这便是无疑的算梦家的诗。”

    除了诗人,陈梦家身上可贴的“标签”有很多,如考古学家、文学家、收藏家等等,他像精力充沛又好奇敏锐的旅人,在人文世界四处游历,令人叹服的是,足迹所至,竟都成了一份地标。王世襄说,“今天拿我当了明代家具专家,其实我跟陈梦家没法比,他的收藏、研究深度比我强多了”。他还说,自己所买的家具不过是些边边角角,不成系列,而陈梦家买家具则是一堂一堂地凑,大到八仙桌画案,小到首饰盒笔筒一应俱全。王先生所言应该不虚。在一封信中,陈梦家曾津津有味地讲述过他的 “淘宝”经历:“今日买到大明紫檀大琴桌(如画桌,而无屉,伍佰三十万),两半月形红木小圆矮桌(作咖啡桌用,伍拾伍万),长方小茶几(花梨木,二十伍万),长条琴桌板(需配两茶几作腿,板六十伍万)……琴桌、琴桌板均在小器作修理,两星期后一切由振德兴雇车运来。此外又订好紫檀的八仙桌和小琴桌各一。”

    上世纪四十年代,陈梦家赴美访学,遍访藏有青铜器的人家、博物馆、古董商,亲手测量、记录铭文的青铜器不下两千件,他也就此从诗人转行为一名杰出的考古学家。青铜器之外,他对甲骨文也有浓厚兴趣,留下了《殷墟卜辞综述》这部巨著。五十年代被贬兰州,又在汉简研究领域取得不凡成就。

    虽然研究都是故纸堆、老古董,陈梦家的生活却充满阳光和精致的气息,他抽锡纸包的大前门,喝龙井,喜欢听地方戏。作为一个资深吃货,他还知道知名或不知名的美食深藏在北京城的哪些角落。

    在这个世界上,陈梦家唯一或最不擅长的,大概是人情世故。据说,美学家邓以蛰把自己的一幅画和陈梦家交换。陈毫不顾忌地和人说出自己的感受:邓的画太差,叫人挂也不是,不挂也不是。更可怕的是,他不顾政治气候,对“外行领导内行”的潜规则提出批评。他似乎也不懂“财不露白”的古训,用丰厚的稿费置买了不少房产……

    这一切,都使陈梦家与我们这个社会格格不入。1957年春天,在所谓“阳谋”的引蛇出洞下,涉猎广泛的陈梦家以学者、作家、文字学家、考古学家等身份,参加了中国科学院、文化部、中国作协、文艺报、人民文学、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学习杂志社以及故宫博物院、历史博物馆等十几个单位的整风座谈,发表了许多后来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当风向一变,“反右”开始,看不惯陈梦家的人们轻松地找到了高大上的理由,尽情地对他进行“批评”和“帮助”。于是,陈梦家被下放劳动,六十年代政治气候回暖,才得以返京。

    没过多久,一场更大的浩劫开始了。1966年8月,史上的“红八月”,红卫兵的暴力活动达到极致,老舍就是在这个月愤然自沉。陈梦家的家被抄了,多年积攒的明清家具、古玩器具、藏书一扫而空。他还被要求跪在烈日炎炎的考古研究所院子里,接受批斗。那一晚,他写下遗书,吞安眠药自杀,剂量不足没有死成。9月3日,趁红卫兵不注意,陈梦家自缢而亡。两天后,考古所召开大会,主题是“声讨陈梦家畏罪自杀”。

    1978年,陈梦家去世12年后,召开了他的追悼会。近年来,陈梦家的著作重又出版。在新诗一百年即将到来之际,我们重又读到了这一如谶语的诗: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到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春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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