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重版本的城市之间切换,我最终降落在一个已被大水浸没的威尼斯街道上。在一座已沉入水中的大教堂的露台上等她,坐在桌旁看着来来往往游客的虚拟化身。她红棕色的头发像火一样明艳,穿着一条绸裙,袅娜似轻烟般走了进来。她动作轻快,让我意识到了这一切并不是幻觉。她坐了下来,我呆呆地看着她美丽的曲颈。
“有点亵渎,你不觉得吗?”她望着教堂的窗户问道,映衬着夕阳的彩色玻璃上画着《最后的晚餐》。
“在这些人的威尼斯版本里,侍者就是走在厅廊里举着蜡烛和祭献托盘的侍僧。”服务员走了过来,将一杯红酒放在了桌上。“这就是圣餐了。”
“你在此做了一些改动。”她指了指一艘虚拟汽艇,汽艇引擎没有什么声音,仿佛是在亚得里亚海深处运行一样。汽艇减速停在了码头旁,游客们陆续下船,变成了选定的虚拟化身,旋即降至这座沉没的城市。
“谢谢你注意到了这些。我为了让你感觉更真实,加了点儿东西。”
她眨了眨眼睛,抬头望着叹息桥,桥边有一群色彩斑斓的鱼缓缓游过了教堂的窗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所有这一切都是游戏。”她身体微微前倾,晃动着酒杯,看着杯中的红酒打着旋。“精准的算法做成了虚拟建筑,各种幻象在幽灵市场上买进卖出。”
“你真的认为在虚拟时代来临前的几个世纪,一切都是如此不同的吗?在这些虚拟的威尼斯之前,真实的威尼斯同样有无数个版本。‘亚得里亚海的皇后’‘水城’‘面具之城’‘桥梁之城’‘浮城’……我还要继续讲吗?”
“那你为何把我带到这儿?”
“假如,我能把你童年时的威尼斯找回来呢?”
她不再晃动酒杯,目光越过杯沿看着我。
“你说什么?”
眼前的景象开始消失,街道和房屋灯火辉煌,眼前的景象变成了另一个版本的威尼斯。我让新景象缓缓地展开,她记忆中的威尼斯就是这样:小时候她经常和妈妈一起,走过街上那些有着手工打造的招牌的老铺面——有卖镀银餐具的、有卖香水的、有卖女式帽子的,还有卖华丽的玻璃器皿的,橱窗中的展品闪着晶莹剔透的光。她辨认着教堂旁的标识,辨认着她生活过的运河。
“因为目前还没人在这个版本的威尼斯里居住,所以你看到的人都是默认的虚拟化身。”
“你把我的记忆转换成一种算法了啊。”她说。
“我之前以为你会喜欢。这是唯一会永存的版本,独立于你的记忆之外。我根据你的记忆重建了当时威尼斯的一部分。其他部分是根据一些录音、照片,以及公共记录所建的。”
“我不想在自己的记忆里生活。你本来应该让记忆就留在那的。”
“从前你曾说,你想回到往昔。我本想你会喜欢……”
“这不只关乎时间,更关系到在那儿生存繁衍的人。你创造的只是虚拟世界。它不是真的。”
“告诉我,什么是真实的?除了小范围的光线,你的眼睛过滤掉了一切;你的耳朵听到的只是刹那之间环绕在周围的声音碎片。你认为的‘真实’只是那会随着化学反应和记忆流淌而无常变幻的知觉。”
“你看”,她说,伸出手穿过我的身体。“这就是我体会到的真实。我感受不到你,触碰不到你。做什么都无力掌控这一切。”她缓缓站起来。一只手在脸颊上轻轻拭过,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眶周围以一种我永远无法理解的力量凝聚着,在虚幻的大海中永不溶化。
“我要离开这里回到真实的世界,即便它已然崩塌。”
我目送她离去,她红棕色的头发将在另一座威尼斯城中随风飘扬。望着她的背影,看着这片根据她记忆而还原的景象,我不明白她为何宁愿做出离去的选择。唯一的答案,或许缘于我亦是这人工编码成的记忆中的一分子,一个算法而不是一具生命。
我示意侍者走过来,将虚拟的钱放在桌上。在另一重版本的世界里,我刚刚在祭献的托盘中献上了一份祭礼。而在她的版本中,我不存在。
在这座淹没的城市,我久久凝望着彩色的教堂玻璃窗,直至薄暮的最后一缕余晖消隐在天际。
原文2016年5月12日发表于英国《自然》杂志第7602期
翻译:郭嘉豪 刘岁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