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随录
文·丁 辉
迹近泛滥的扇面上的“难得糊涂”四字,让我一直觉得好生奇怪。要论糊涂,马虎、苟且、得过且过,我们到处都是,何谓“难得”?我们社会真正“难得”的毋宁不是“糊涂”,而是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的反面——“认真”。
鲁迅自称属于“牙痛党”。牙痛虽不致命,却也困扰鲁迅多年,且加深了鲁迅对中医的怀疑与排拒。1925年,鲁迅在《忽然想到》中说:“我幼时曾经牙痛,历试诸方,只有用细辛者稍有效,但也不过麻痹片刻,不是对症药。至于拔牙的所谓‘离骨散’,乃是理想之谈,实际上并没有。西法的牙医一到,这才根本解决了;但在中国人手里一再传,又每每只学得镶补而忘了去腐杀菌,仍复渐渐地靠不住起来。牙痛了两千年,敷敷衍衍不想一个好方法,别人想出来了,却又不肯好好地学。”印象中这是鲁迅第一次言及中国人的敷衍与不认真。
鲁迅的牙痛后来是在日本的长崎治好的。日本的牙医自然也是学的西方,但日本人善模仿,而且是认认真真、切切实实、绝不敷衍的模仿。毋须讳言,鲁迅对国人敷衍与不认真的批评隐然有以日本人的认真作为参照之意。
如今距离鲁迅生活的时代八十多年过去了,要说我们没有长进那是不客观的,比如飞船上天,地面遥控,精确度可以分秒不差。但这种在涉及国家重大事项的“认真”精神远没有成为被普遍遵循的风气。新华社高级记者许博渊曾撰文讲述自己装修房子的不愉快经历。工人安装沙发的时候,许先生发现一张沙发的扶手晃动,就说:“师傅,这个扶手没有固定好。”工人说有点晃动没有关系,不影响坐。许先生恳求说,还是加固一下吧。工人才把它卸下来,将里边的一个螺丝拧了一拧,重新装上,于是纹丝不动,前后不到三分钟。可见沙发本身制作没有问题,设计也没有问题,是安装没有按照操作规程办,马虎了。许先生后来又发现床不稳当,床头晃动。低头朝床底下观察,发现这床的设计是合理的,一共有三个固定点将床架和床头板连接起来,每个固定点有三个螺丝,一共是九个螺丝。而安装的工人只在左右两边各拧了一个螺丝,少拧了七个螺丝……
“不认真”不像“精神胜利法”“麻木卑怯”可以做成很深刻文章,语妙天下,且说得多了,还显得絮絮叨叨,招人烦厌;但却可能是比精神胜利法、麻木卑怯更为迫切需要救护的民族精神顽疾。说它关乎国运,也许会被指为迂阔;然所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很多灾难的发生,也许只是肇源于不起眼的疏忽与麻痹。
我像鲁迅当年一样,对我们的东邻日本向来怀有复杂的情感。这个民族历史上给我们造成过深重苦难,其国民精神亦有其偏狭处,以致经常让我们怒不可遏;但这个民族的认真、专业的敬业精神又让人深佩。我的言论一定让很多“爱国者”不爽,但我的意见是我们要做有出息的爱国者;而有出息的爱国者在责人之恶的同时,绝不会藏人之善;不然,像鲁迅当年所说的“因为多年受着侵略,就和这洋气为仇;更进一步,则故意和这‘洋气’反一调:他们活动,我偏静坐;他们讲科学,我偏扶乩;他们穿短衣,我偏着长衫;他们重卫生,我偏吃苍蝇;他们壮健,我偏生病”,那就真是没出息的一钱不值的“爱国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