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3月29日 星期六
说“羞感”

    文·丁 辉

    ■随想录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白流苏第一次到香港跟范柳原见面,白、范之间有一段对话:

    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

    白流苏在跟范柳原交往的时候无疑是存着戒心的,于是范柳原的很多无心之言才往往被白流苏理解成语言陷阱。上海人的精刮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什么意思呀,有人善于说话,有人善于管家,我是善于低头的,你不就是说我这个人没有用嘛”,于是白流苏才绵里藏针地反击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

    范柳原所谓“你是善于低头的”究是何意,小说里虽然没有交代,作为读者却不妨悬揣。范柳原此言也许非但不是揶揄,相反,表达的正是欣赏。东方女性的神韵的一个重要方面便是“羞感”,至于“低头”这一身体姿态和“羞感”的关系,看看徐志摩的诗便会明白:“恰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很多描绘传统女性美德的词汇都包含了“低头”这样的身体姿态,如举案齐眉、低眉顺眼等等。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中有云:“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此处一语双关,“莲”即“怜”,古语“怜”即今言“爱”也,那么“莲子”(怜子)犹西语love you了。此说果真成立,“莲子清如水”即言少女的爱情纯洁如清水,“低头弄莲子”之“低头”也就不再如字面那样是指劳动姿态,而是因爱而“羞”的情感姿态无疑。

    德国哲人马克斯·舍勒就人类的“羞感”写成皇皇巨著。舍勒注意到,动物的许多感觉与人类相同,诸如畏惧、恐怖、厌恶甚至虚荣心,唯独缺乏对于害羞与羞感的特定表达。如此,羞感成为人所以区别于或者说优越于低等动物的重要标识。在舍勒看来,羞感总是与某种精神价值相伴生,羞感的日渐式微甚至丧失则往往是人类精神沉沦乃至人种退化的表征。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所以让人怀念,除了思想的风雷激荡之外,属于我个人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那是一个“羞感”体验尚余微光的时代。那个时候尚“风气未开”,女同学吃饭那种“不欲人见”的羞涩,让人想到托翁《复活》里的那位公爵夫人,她是从来不当着人的面吃饭的,因为在公爵夫人看来“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吃饭更没有诗意的事情了”。如今放眼神州,触目是双腿叉开,如蹲马步,踞案大嚼,旁若无人的“女汉子”,不由人不生今夕之感!现在通行的“约会”一词,那时基本不用,用的是“抠树皮”这个词。那时早恋的同学其实都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有时嘴上刻薄,心里却是酸酸的醋意。某某跟某某约会去了,我们便会奔走相告,“谁谁谁谁又到学校食堂后面的林子里‘抠树皮’去了”!至于“抠树皮”和“羞感”及“低头”的关系,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古代的人“低头弄莲子”,八十年代的少男少女则是“低头抠树皮”!我一直所不解者,男的靠一棵树埋头“抠”之,女的于三五米外另一颗树下低头亦“抠”之,边“抠”边喁喁低语,那时又没有手机,怎么听得见?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社会几乎是一夜之间完成了世俗化转型。当时尚在青春期边缘徘徊的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历史于悄无声息间已然作别羞涩与羞感,正一步步地迈向芙蓉姐姐和干露露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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