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走笔
1989年3月26日,属于诗人海子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那里干净、整洁,似乎和任何其他时候毫无二致。只是,人们后来知道,除了主人之外,这里还少了四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以及《康拉德小说选》。它们离开这里,被主人携带着到了一个叫“山海关”的地方……一个诗人就从这里出发,去了天国,而属于他的房间里渐渐、渐渐挤满了人。
但25年后,我庆幸我不在这间房子里,或者说庆幸我的灵魂渐渐在远离这里。
2001年的秋天,国年路复旦书店的门口,放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纸箱,里面凌乱地扔着一堆打折书。朋友见我不住地往那里瞥,于是捡起其中最厚的一本递给我,说:“送你吧。”我在那本黑黝黝的书面前,反而犹豫了起来。这不仅是因为即便半价后它仍显得昂贵,还因为三年来我就一直没有读懂他。你知道,我指的是书的作者。
但这本书一直陪伴着我,从上海到太原,然后再回到上海。生命不断有轮回,而世界却直线地往越来越陌生的方向走。庆幸的是,这个世界总有固执、倔强的一群,他们在“生”的挣扎中坚持着一些什么,坚决不忘记着一些什么。因此我们看到,即便时间流转,总有人站在人群中,大声吟唱,或大声叫喊,旁若无人。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看到越来越多人在这本书那些漆黑的墨迹里摸索,沿着海子的足迹一路回溯。终于,他们来到了海子的房间里,渐渐聚集,那里开始在飘荡其“以梦为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声音。
诗人离开这个世界整整25年后,我们看到海子的房间已经被建造得宏伟、高大,像一座无可匹敌的教堂。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虔诚、低垂的眼睛,还能听到悠长、肃穆的颂歌之音。我相信,我的灵魂也曾经有这样的肃立,有过这样的顶礼膜拜。像那些可爱的人们一样,我把海子当作一个生命的歌唱者,也当作诗歌意义上的父亲。是啊,父亲,多么雄性、伟岸、坚硬的词!但是,此刻——在“父亲”离开人间、在“我”生长了整整25年之后,我确认,我要做一个要“离家出走”的孩子,一个要远离“海子的房间”的人。不,不是孩子,我相信我要以一个“大人”的姿态离开。而且,我还要公开地或者偷偷地怂恿更多的人!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海子并不是完美的,但他生活中的荒谬,并没有抵挡住他大部分的人性闪光。即便有人说海子对于人类来说,是作为惩罚出现的,而我想,对诗歌来说,他是作为非同寻常的赏赐的形式出现的。就如西川在《怀念》里写到:“最后极富命运感的诗篇是他全部成就中重要的一部分……哦,中国簇新的诗歌有福了!”是的,中国的诗歌有福了!但是,中国的诗歌因为海子的出现,已经在安乐、自得中,已经在为“父亲”的伟力而叫嚣的声音中,沉浸了20几年了。20年后,我们要思考什么呢?我们需要“弑父”吗?我们需要烧掉父亲的“神像”,去种植新的树木吗?
不,“弑父”和“烧毁”太过暴力,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此刻,我仍怀着无比热烈的情感,纪念海子为中国诗歌做出的贡献。但是我们要清晰地明白一点,那就是:我们的海子,我们的“父亲”,他本质上是一个“殖民者”!海子的血液里继承太多了西方的潜在精神和气质,相对于上古神话、屈原、楚辞和李白,荷尔德林、尼采、梵高、海德格尔才是他文化上的父亲。可是,我们需要在西方文化的图景中,去寻找我们的祖先,寻找我们的魂吗?我们可以用最美丽的词汇、用一生美好的时间去赞美一个天才,但是我们无法容忍自己一直依赖于其他民族、种族的输血,才能存活,才能发展,才能用貌似“现代”的诗歌与无数高傲的魂灵直接联通。
此刻,我们需要有中国自己的“通灵者”,我们需要在海子之后有更“中国”的诗人出现。当然,你要知道,我仍然痴迷于梵高,我仍然赞美切·米沃什,但我也知道,当一个被世界上所有其他国家都认为是经济强国的中国,除了廉价的工业产品之外,都不知道自己该贩卖什么或者没有什么可以贩卖的时候,那就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悲哀。
25年后,我庆幸我不在海子的房子里,或者说庆幸我的灵魂渐渐在远离这里。
与我一起离开的人们,我希望,他们和海子一样也能携带走他们的灵魂,携带走盛装他们灵魂的书籍和纸张。但是,我暗暗祈祷,但愿我们携带的不再是《新旧约全书》,不再是《瓦尔登湖》,不再是《孤筏重洋》,不再是《康拉德小说选》,而是《论语》《史记》《唐诗三百首》《女神》,或者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