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日白

    深思浅谈〉》

    罗曼·波兰斯基的《杀戮》和萨姆·门德斯的《革命之路》，都让我想起了萨特在《禁闭》里的一句话：“他人即地狱。”这话很黑暗。

    中国人一向注重家庭关系的和睦，提倡家和万事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谓之正道，这与中国“家天下”的宫廷政治有关，外戚、宦官的干政乱政，影响着几千年里王朝的更迭兴衰。

    远在三皇五帝时期，舜就因为善处家庭关系而名满天下。舜的家庭很病态，父亲续弦后，跟舜的后妈及后妈带来的儿子，联手要置他于死地。舜既没有被害死，也没有发疯自杀，而是冷静地与三个病态杀人狂周旋，还不失孝悌之道，真是不可思议。这样的人理所当然会“感动中国”。尧把两个女儿也嫁给他，最后指定他为接班人。

    中国政治家都注重树立孝顺和善于持家的典型。《旧唐书》里有个张公艺，他也是当时“感动中国”的人物。张老先生不仅活到99岁，而且九代同居。据当时“新闻联播”报道，张老家“父慈子孝，兄友弟和，夫正妇顺，姑婉媳听”，“合家九百人，每日鸣鼓会食，养犬百只，亦效家同，缺一不食”。看来家里的宠物平时有专人训练，常备领导人来视察。

    有一年，唐高宗出巡，经过张老家乡时，顺道登门拜访。高宗拉着张老的手问：“家里几口人啊？”张老身后齐刷刷站着儿子、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县委书记、县长等，一只手被高宗拉着，一只手扶着拐杖，颤巍巍答道：“启奏陛下，九百口人。”

    高宗虽然事先知道，这时仍表现出惊喜的样子，问：“张老啊，您是怎么管理好这么大的家庭，做到九世同堂的呀？”

    县委书记、县长赶紧送上早已备好的纸笔，张老经人搀扶，颤巍巍写下一百个“忍”字。由于年岁太高，写的又是工整的楷体，从晚饭后一直到后半夜才写完。据说高宗都等哭了，有书为证：“高宗为之流涕，赐以缣帛。”

    《旧唐书》里的故事很催泪，可惜有个硬伤。既然说张老家“父慈子孝，兄友弟和，夫正妇顺，姑婉媳听”，连狗也知道和谐稳定地吃大锅饭，张老为啥还要写一百个“忍”字？张老的意思，莫非和谐社会是忍出来的不成？

    其实我很想知道张老除了九代同居，还有没有其他有益于建设和谐大家庭的工作，比如遇到具体的矛盾该怎么处理，九百口人的医保、教育、住房问题是如何解决的，遇到天灾人祸怎么扛。但是书里没写。以我读书的经验来看，正经书里没写的事，说明不是最重要的。

    张公艺的故事后来一直流传，后世美其名曰 “张百忍”。据说有人偷他家粮食，恰好给他撞见，他避之唯恐不及，小偷看见他也想跑，九百口人啊，捉住一人一巴掌还不得扇死。（我其实也很关心那一百只狗当时在忙啥，不过书里没写，算了。）张老却劝住小偷，不让他跑，帮人家装了好些粮食，客客气气请出门外，就差说“下次再来”了。

    张老成为“感动中国”的人物，被最高领导人接见，我一点都不意外。他老人家的治家理念符合道家“报怨以德”的标准。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小偷们有福了，就是不知道那九百口人和一百只狗真正过得咋样，张老是不是真的富足到可以任小偷们予取予求。家庭如此，国家亦如是。

    相比之下，儒家的“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更近于人情。“以德报怨”的人，我们一开始会钦佩，给他发好人金牌，久之也会背地里骂他伪善。另外，我们都知道农夫与蛇的故事，因此腹黑一下是正常的。

    在这方面，《圣经》里的态度是看似矛盾的，里面既说“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跟唐代宰相娄师德“唾面自干”的故事一样，真是弱爆了，但同时也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以烙还烙，以伤还伤，以打还打”，如此则大快人心。

    我们再看下佛教里的故事，舍身饲虎真是超越了人性。不光他人不是地狱，连毒蛇猛兽也不是地狱了。不过我在看西游故事的时候，还是很庆幸唐三藏没有舍身饲妖，否则就取不到经了，孙悟空他们也白忙活了。至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管取经与否，最好对敲骨吸髓的妖魔鬼怪也防着点，遇到这些东西，还没等你写完“忍”字就要任其宰割了。

    刘向的《新序》里有个故事，跟张百忍一样“感动中国”：先秦时，梁国边境的兵营瓜种得好，楚国士兵看了眼红，就老越境破坏瓜田。屯垦部队首长不高兴了，跟当地长官宋县长说：我们也去搞他们的破坏，好不好？宋县长非但不同意，还让梁国士兵每天夜里偷偷给楚国瓜田浇水，让楚兵不劳而获地吃上了好瓜。书里说：楚王得知此事，羞愧不已，从此成为梁国人民的老朋友，这就是著名的“梁楚之欢”。

    如果这个故事要选入心灵鸡汤读本，到此就该结束了。否则的话，我们还可以继续讨论一下后面发生的事。梁楚之欢后，每个国家该干架的还是干架，然后楚国灭了梁国，再然后，最狠的秦国出来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