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谚说:绿豆好吃不好摘。旧时豫中乡间,种的绿豆,都是小粒,边开花、边结荚,不是一次集中成熟,而是一喷儿接着一喷儿熟。喷是吾乡方言,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茬。一嘟噜绿豆荚,由青变黄,由黄变褐,发硬变黑了,也就熟了,熟了就摘,如若不摘,日头一晒,豆荚裂开,籽粒崩出,钻入泥中,难觅踪影,实在可惜。贴地生长的绿豆荚,有肥大的豆叶遮挡,倒是不怕晒,不过地上有湿气,摘得不及时,会发芽霉变。绿豆身价高,卖得贵,难采收,要一个豆荚一个豆荚地摘,不像黄豆,熟了一割,拉到场里,碾碾扬扬,颗粒归仓。也不像现在种的大粒绿豆,秋天成熟,一次收割,身心省事。过去收绿豆,全靠两只手,三天两头摘一遍,沥沥拉拉一个月。
绿豆不等时,赶早不赶晚。庄稼人常说: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两成丢。白露过后,正摘绿豆。早上露水大,湿气重,豆荚不会炸,摘着刚好。日头将落,傍晚凉快,下地的人也多。晌午头,日正毒,手碰到荚,豆就滚落,不宜采收。摘绿豆是细致活儿,眼要尖,手要快,不怕慢,就怕站。手快之人,左右开弓,几个来回,能摘一平篮。摘绿豆,磨性子,也练耐心。老熟的绿豆荚,黑炭一般,一身绒毛,直竖竖,硬邦邦,一头尖得像圪针。倘若性太急,心不稳,没有章法,乱摘一气,尖刺扎住指头肚,疼得呲啦牙。摘绿豆,不能用蛮力,靠的是巧劲,分寸拿捏好。力度要适中。若是使劲大,会扯断枝蔓,拽掉嫩荚,伤及幼花;用力小了,豆荚又摘不下来。摘熟透的老豆荚,要细心,还需双手灵巧配合,动作一大,豆荚就炸。摘绿豆,累手累胳膊,也累腰累脖子。每棵绿豆秧上的黑豆荚,多少没一等,有的能摘一大把,有的寥寥没几个。哪怕只有一个熟荚,也得弯腰蹲身,瞪着眼,勾着头,梗着脖,里里外外,仔细查找,一棵摘毕,往前再挪一步。挪步也有讲究,步幅要小,轻盈,像戏台子上丫鬟迈的小碎步,才不至于踩折碰断秧枝。明处的绿豆荚,看得清,好找也好摘,过去一遍净。那些隐藏于叶下,包裹在秧中的黑荚,跟人玩起了躲猫猫,最容易漏摘。等到下一次再来,仅剩下干瘪空荚,或者腐烂发霉了。
幼时在乡下老家,秋天农活中,我最不愿干的就是摘绿豆。每次下地,祖母总要喊上我和她作伴,陪她说话。我个头小,绿豆棵子齐腰深,一摘豆,一迈步,涩拉拉的豆叶,挂住胳膊和腿肚,刺挠痒疼不得劲。祖母蹲着摘,我也学她,摘一会儿,两腿酸疼,腿弯出汗,不舒服。我又弯腰摘,没站一会儿,喊着腰疼。祖母扭过脸嗔怪道,小小孩子,哪里有腰。
当天摘的绿豆,不能久放热焐,及时脱粒,才能保证色泽鲜亮。多了,就找个平展地,譬如打麦场或者平房,铺两个床单,摊在上面晒。晌午头,烈日下,能听到焦干豆荚噼里啪啦的炸响,声音不大,却很清脆,一声响过,一声又起,接二连三,绵绵不断,此起彼伏,遥相呼应。透过一声声简单质朴的天籁之音,你能想象到,那些久居暗室不见天日的豆子,在热情阳光的一遍遍催促下,挣脱豆荚的束缚,一跃而出的兴奋。自然炸裂的豆荚只是少数,还有更多的豆子,静静躺在母亲怀中,享受最后的温存。等豆荚彻底干透了,祖母手执一柄棒槌,反复捶打簸箕里的豆荚,那些顽皮的豆子一个个蹦蹿出来,脱离母体。晒在打麦场或平房上的豆荚,堆大,量多,要用粗长的木棍,或者长柄的桑杈,一遍遍击打,直到籽粒出荚,滚落一地。绿豆不沾土,最干净,顶多里面夹杂些碎叶残荚,筛筛簸簸即可。完成使命后的绿豆荚,自然卷曲,缩成一团,看上去很像虾皮,和豆秆一样,都是牛马骡驴的优质饲料。
头一喷儿的绿豆籽粒饱,色泽绿,品质也好,簸净晒干后,暂存于布袋子里。过不了几天,这些绿莹莹的小家伙,就辗转挪移,渐次走进新主人家,卖的卖,换几个钱补贴家用;送的送,让城里亲戚尝尝鲜,作为农家外交联络感情的土特产;藏的藏,选出圆润饱满的,留做来年的种子。吾乡之人世代恪守“穷家富路”,信奉“人家吃了扬名,自己吃了填坑”,不只是绿豆,但凡稀有些的粮食作物,譬如芝麻、花生、豇豆等,宁可自己不吃,也要慷慨送人。
(作者系河南省平顶山市人大常委会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