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下漫笔
1930年红豆馆主溥西园应聘到清华大学任教时,不少人感到既意外又惊喜。《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的一篇文章说:“溥西园先生的来园,差不多是全园一般人的意想以外的事……我以为这是一个颇可欣赏的奇迹,正如灵隐寺的飞来峰,忽然一夜被风刮倒了一样……”
红豆馆主名爱新觉罗·溥侗,号西园,与末代皇帝溥仪同辈。他自幼酷爱戏曲,学戏有瘾。《天龙八部》里有位薛神医,凡给人看病,都要求病人以一项拿手武功作交换。红豆馆主当然不似这般无赖,但学艺的劲头丝毫不差,知道某一出戏谁教得好,必以重金延请教习。谭鑫培、陈德霖、罗寿山等名家都教过他,《金山寺》的白蛇就是学自陈德霖。这般“吸星大法”式地学习,又潜心习练融汇,终于生旦净末丑精通,笛子、二胡、琵琶皆能,得了“文武昆乱不挡”“六场通透”之美誉,不愧为“票界大王”。
溥西园在清华园担任“特别导师”,每周授四小时昆曲课,两小时国画。听课者十分踊跃,除了冲着馆主名头选课的学生,还有教授和教授夫人。比如中文系的浦江清就去旁听。生物系助教的汪健君“师事溥先生而略知曲学之门径焉”。汪曾祺在西南联大时的作文课老师陶光也得到红豆馆主亲授。不过,红豆馆主虽然来头大、名气大,却不耍皇室威风,也没有明星派头,把课上得一板一眼,十分认真,正音、咬字等规矩一一严格要求。
当时清华给他的薪水为400元,这是那时清华教授的正常水平。1931年,胡适担任北大文学院长兼中文系主任,月薪不过600元。而南京国民政府各部部长的月薪也不足1000元。红豆馆主每月400元不算低。但为了教学效果,他又自掏腰包请助教及笛师,因为有这笔支出,实际到手不过300元。而且,红豆馆主以“传道”为己任,不作“知识付费”之举,有意以歌唱为业者,反而“峻拒”之。
清华在建校之初,就有昆曲和京剧爱好者,还有“菊社”等戏曲组织。1925年以后,俞平伯、浦江清、叶公超等人到校后,戏曲氛围更加浓厚。而叶公超正是后来红豆馆主到清华的引荐人。但从全社会的情况来看,昆曲当时已呈颓势。清华聘请红豆馆主到校讲课不是为了“名人效应”,更不是要“引进人才”增强什么评估指标或申请重大项目。“我们最大的希望乃是:因了溥先生的指导,我们将真正地日进于艺术的人生,全园风气,或将为之一变,这才是我们最大希望的终点,也是我们竭诚欢迎的理由。”可见,聘人者与被聘者均出自一种文化责任感。
我想,也是在这种使命感而非图热闹心态的驱使下,学戏者和教戏者一样,没有把它作为一种消遣,而是正儿八经当作一门学问来对待。学生戏曲社团“六院票房”的骨干成员刘曾复在《京剧新序》中回忆当时学戏的情况说:1932年我考上清华大学,一件使我惊讶的事是课程中溥侗开设的昆曲选修课。此外,学校里教职员工、家属、学生中不少人很爱昆曲、京剧,认真学习研究。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了研究戏中念字规范,选修了王力老师的中国音韵学课程,一方面满足理学院学生(我是学生物学的)必须选读文学院课程的规定,另一方面为了打下我学习京剧字韵的学术基础。在大学几年中,我向真正会戏的同学请教,结合听唱片,开始学“谭(鑫培)派”和“余(叔岩)派”的老生唱腔,一步一步地学板眼、念字,跟胡琴连唱。
据《清华周刊》记载,昆曲班师生关系最为融洽。“一由学者对此道感觉兴趣,应由于教者诲人善诱,循循不倦。”当时清华有纪念日演出的惯例,溥西园不但亲自参与,还请业内专家为同学作乐示范。“同学极感教者之盛意”。稍有遗憾的是,红豆馆主在清华的时间并不长,1933年他应南京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之聘后就离开了清华园。但清华园的弦歌不绝,1935年,俞平伯等成立了在中国昆曲史上颇有地位的“谷音社”,“曲集”活动更加规范和繁荣。
写到这里,忽然想到因为一部电影,清华校歌中“立德立言,无问西东”这一句最近很火。据校歌作者汪鸾翔对校歌“真义”的解释,“地有东西之分,文有竖横之别,然而好美、恶丑、好善恶恶,人之心理,大略相同。”我想,这其中蕴含了一种自信和包容的态度,而自信和包容本就可以互训。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潮的思想,宋代陆九渊就说过:“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人世间的道理从来是只分对与错,不分新旧的;就像艺术只应求美,不分新旧一样。溥西园的清华往事,再一次验证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