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勇
2017年10月2日,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授予了用果蝇揭示生物节律机理的3位美国科学家Jeff Hall,Michael Rosabash和Michael Young。生物学家们纷纷庆祝,尤其是生物节律领域内的更是欢欣鼓舞。只是,很少有人会注意到此前一周,也就是9月27日,国际顶级期刊Cell刊登了一份与生物节律研究相关的撤稿声明。
撤稿文章的通讯作者Patrick Emery,瑞士日内瓦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在Michael Rosbash实验室做过3年多的博士后研究,2001年起在美国麻州大学医学院神经生物学系担任助理教授,目前是终身教授,并担任该系副主任。Patrick主要研究生物节律的神经环路与分子机理,对于环境因素(光、温度等)调控昼夜节律做出了很多开创性的工作,在《自然》《科学》《细胞》等顶级期刊发表文章超过35篇。我2008年从中科院博士毕业之后,进入Patrick实验室做博士后研究,2014年底到内华达州立大学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因为我跟上面撤稿文章(Tataroglu etlal 2015)的第一作者Ozgur Tataroglu在Patrick实验室有过近4年的重合,所以作为旁观者的角度经历了事件的整个过程。
起因:发现温度调控生物节律的机理并发表成果
先说下该研究的重要性。昼夜节律分为3个主要的部分:环境输入、分子生物钟和节律输出。昼夜变化的外界环境能够被我们的身体所感知,并通过体内的分子生物钟,最终影响节律输出,比如睡眠和活动节律等。
环境,尤其是温度变化如何调控分子生物钟,一直是生物节律领域内的未解之谜,也是Patrick实验室的研究重点之一。在Ozgur来之前,Patrick实验室已毕业的博士生Ania Busza(撤稿论文的第三作者)就在果蝇细胞中观测到温度的周期变化能够引发核心节律蛋白TIMELESS的降解。当然,熟悉生物学研究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体外数据,在复杂的生物体内,是不是相应的机理同样适用?
Ozgur博士毕业于德国海德堡大学,导师是生物节律研究权威Michael Brunner。他2011年来到Patrick实验室之后,看到果蝇细胞的温度数据,马上说博士后期间希望研究温度调控生物节律的机理。Ozgur非常聪明,又有很强的分子生物学背景,课题进展相对比较顺利。首先是重复已有的体外数据,然后观察到果蝇体内也是同样的现象,进一步构建转基因果蝇的品系,并最终发现温度升高是通过上调细胞质内钙离子浓度,激活钙调蛋白与TIM结合,最终通过激酶SOL降解TIM,大约3年的时间拿到所有数据。论文初稿投给《科学》,评审意见相对积极,但因为果蝇是变温动物,评审也提到哺乳动物是否存在类似的保守机理,最终《科学》拒掉。于是Ozgur又找到了英国的合作者,并证明在哺乳动物细胞和组织里机理同样存在,转投《细胞》很快被接收,2015年底发表。
事发:关键数据无法重复实验
毫无疑问,这篇文章是生物节律领域内的一项重磅研究。凭借这篇文章,Ozgur一战成名,收到了包括剑桥大学等诸多名校在内的报告邀请,一时风光无两。Patrick也深知这篇文章的重要意义,他便安排一年级的轮转学生跟进该课题相关的工作,以便等Ozgur找到职位之后,实验室能够迅速进行下一步的研究。
随着研究的深入,问题开始一一浮现。先是该新生无法重复Ozgur论文中的关键体内数据。开始Patrick怀疑是新生毕竟接触实验较短,换了实验室一个高年级的学生重复,仍然不能得到论文里的类似结果。彼时我虽然已经离开实验室,但偶尔的电话交流已经开始感觉到Patrick的焦虑。关键数据不能重复,Patrick第一时间想到了应该发起调查。于是他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到实验室调查各种原始资料,最终发现Ozgur篡改原始数据的铁证。
听证:认定存在篡改数据行为
Patrick向系里、学校报告了这件事情之后,麻州大学医学院迅速成立了一个四人调查委员会,为保证调查独立性,Patrick所在的神经生物学系教授不能参与。2016年12月,也就是该文章发表一年以后,麻州大学医学院的一位教授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参加调查小组的电话会议,但要我保证不能告知Patrick相关内容。本文写作时调查已经水落石出,相信公开部分内容也无伤大雅。
会议原本安排一个小时,但最终进行了近两个小时。说实话,那是我迄今为止参加过的最压抑的一次会议。简单介绍之后,调查委员会就非常尖锐地问了我一些关于Patrick实验室的问题,主要关于实验室的行为和分子实验的一些标准操作。中间也涉及到Patrick平时会不会查看原始数据,影响课题组员对数据的分析等问题,我都一一如实作答。事实上,Patrick在领域内有着非常好的口碑,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非常严谨的科学家,平时实验室所有人的原始数据他都要亲自查看,提出意见,但因为他对Ozgur的过分信任(实际上直到论文撤稿时,Patrick仍然认为Ozgur非常聪明),最终导致这一事件的发生。调查结果也如撤稿声明中所说,“实验室其他成员不能重复该论文中部分关键数据,一作Ozgur存在篡改数据行为”。
撤稿:《细胞》编辑部经过各种调查确认
再见到Patrick,已经是2017年7月底,在佛蒙特州举行的一个生物节律领域的高登会议。
我们两个做了4天的室友,问起事情的进展,Patrick对我说这是他参加的最尴尬的一次会议,因为Cell还没有最终撤稿,导致他见到同行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像小偷一样”。更令他尴尬的是,会议间歇,前博士后导师Michael Rosbash当着好几个人面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撤稿,需不需要他向《细胞》编辑部催一催。事实上,学校的调查一结束,Patrick就主动向Cell提出撤稿请求,但因为事关重大,《细胞》在经过各种调查确认之后才在2017年9月刊出撤稿声明。
科学探索是不断解决问题,探究真理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就是蜿蜒曲折,再加上科学家的认识局限和主观偏好,其中出现偏差错误也在所难免。不光研究过程考验一个科学家的严谨与细致,研究论文发表之后,发现错误之后的自我修正也尤其能体现科学家的科学品格。
面对错误与质疑,有的人选择做鸵鸟,“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真正唯实求真的科学家则会选择主动面对,承认问题,承担后果。除了科学家的自律之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一个良好的监督和调查机制,也能帮助尽量严谨客观公正地做出评价。
(作者系内华达州立大学雷诺分校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