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2月02日 星期五
回望树上的童年
作者:昔酒
出版社:青马文化 新星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11月

字里行间

瞿 瑞

    我一直记得昔酒带我去认识树的那个下午。

    不同于奥格里亚诺上校去见识那枚奇观意义上的冰块,世间有如此多的树,想要不认识树是不可能的。我们见过很多树,认识一些树,少数幸运的人会拥有一两棵对他们意义非凡的树。树的哲学很简单,每一棵都由树干、树枝、树叶构成,但每棵树都区别于地球上任何一棵树。成年后,当我们凝望某物,经常看到的不是眼前的“物”,而是这个“物”在我们内心的投射,但昔酒带我认识的树是树的内心——是通过观察树叶的形状、叶脉的走向、叶片迎风倾斜的角度、叶子重叠时叶片上的阴影的形状来认识树叶的处境。通过观察树枝如何分叉,如何向上生长,如何延展树枝的生命、最终如何消失来认识树枝向天空伸展的路。

    在我们观察树的那个下午,“我”暂时消失了,通过长久地凝视“那棵树”,树的存在开始变得比世界上正发生的任何事都重要。风吹过树梢,树叶哗哗作响,仿佛在说着什么。我努力听,最后听到喧嚣的沉默。也许是巧合,《当时只有我和你》的开场就有这样的一棵会说话的树,树像一个温柔的母亲,对刚出生的孩子说话,而懵懂的孩子匍匐着钻进树的内心,经由树的教育,开始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随着孩子长大,她要渐渐面对更多事物了,比如“云朵”“花园”“星星”“雨”……这些童年时田园牧歌式的美好事物,她听到它们开始悄声讲话,它们说生命的渺小与轻微,说时间里的相聚与告别,说占有的不安和失去的恐惧,说漫长的等待与释怀的痛苦……它们说,带着情人一般无尽的爱意和落寞说着。这声音让你认识这世界的种种面相。这声音是人世间最轻盈也是最沉重的召唤。

    这便是“我”和“你”,这最简单的二元关系如何变得极具层次感和意味深长的。“我”再也不是一个囿于自我、欲望、私心的“我”,而是在对事物的好奇和观察中不断让渡出自我的空间,从而懂得尊重事物的“我”,“你”也不再是“我”的内心投射、欲望对象、被观看者,而是拥有独立的思维、感情、生命兴衰曲线的不卑不亢的被理解的“你”。这种关系没有因孤独而陷入绝望,反而变得异常温柔,充满怜悯。这是我们可能拥有的最有张力的关系:在我们对彼此生命的确认和体谅中,完成互不陪伴的旅程。而在“我”的生命里,那个缺席的“你”已经转化成海浪、玻璃、电流、呼吸、回声……一切图像与声音,一切名词与动词。最终,我和你之间,空间孤立破碎,时间绵延继续。

    最终,当我们回望过去,每一个消失在时间中的“我”都变成此刻这个“我”的他者。“我”的身体仿佛一个容器,收纳着层层叠叠的过去的记忆。而“我”的每一次的回望都不停塑造着“我”如今的材质和肌理。而我们遥远的童年秘密,被悬置在高高的树梢,守望着远方前行的“我”。我们不断地回望,提醒我们身体里那个孩子不曾死去,我们不断地回想,教会我们把孩子的天真本能转化为一种自觉的选择。就像我们这些大人们一起去观察树的那个下午,那是一棵槐树吗?还是一棵合欢树呢?它叫什么其实并不重要。这是我们人类赋予它的名字。你再仔细看一看。这棵树没有果实,叶子是成千上万的耳朵,在风中收集着四面八方的消息。它正值盛年,但躯干却被某个夏天晚上的暴风吹歪了,它的迎风摇摆是一种回正的努力。要是你再看一会儿,它就会以古老的口吻向你低声耳语。

    我们童年时都曾爬上这棵树的树干,也都曾听见大树的秘密。后来一些孩子离开树,也就忘了树。一些孩子在树上一直不曾下来。就像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情形,你们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坠落的:叶片,果实。柯西莫变成了老人。”

    树上的柯西莫终于变成了老人。而我们也在变老,树和我们一年年老下去,作为第三种选择出门远行的孩子,他们离开树已经很久了,但他们常常怀念起树上的日子,他们能轻易地描绘那棵树的姿态,就像是昨天刚刚见过那棵树。因此树上的孩子永远不老,回望的目光永远清澈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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