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幻录

    五月的一个下午，巴恩斯特布尔县的治安官皮特·克洛克来到了海恩尼斯联邦伦理自杀店。巴恩斯特布尔县就是整个科德角。他对两位六英尺高的女招待说，不用惊慌，但有证据表明，恶名昭著的无机头“诗人”比利往科德角这边来了。

    无机头指的是拒绝每天三次服用伦理生育控制药丸的人。对这种人的惩罚是罚款一万美元，监禁十年。

    此时地球的人口达到了一百七十亿。这么小的星球住不下这么多如此大型的哺乳动物。人们几乎如莓子般挤在一起。

    莓子是覆盆子表面的果肉小球。

    于是世界政府对人口过度采取了双管齐下的措施。一方面鼓励伦理自杀，即前往临近的自杀店，躺到一张苏丹式躺椅上，请一位女招待无痛地杀死你。另一措施是强制性的伦理生育控制。

    这就是《欢迎来到猴子馆》的开头。

    冯内古特用短短几百字就带我们进入了一个黑色的科幻世界。语言克制、想象超绝、构思精妙，不禁让我想到大热剧集《黑镜》。每一集的开头，往往都是用简短的几个镜头勾勒出未来社会的某个具体场景，和欢迎来到《猴子馆》的开头一样，极简却引人入胜。《黑镜》的成功之处，是在科幻外壳下的讽喻现实。这种感觉也很像冯内古特的《欢迎来到猴子馆》，包裹在科幻外衣下的“未来”故事，无一不蕴含着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与讽刺。

    正因为如此，冯内古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科幻小说家，他说：“当有人称我是科幻小说家时，我成了所谓的科幻小说家。我不想被归到哪一类里去，因此我怀疑我可能在哪里冒犯了什么人，以致得不到他们的信任，让我成不了严肃作家。”科幻只是他写作的表达手段之一，却也是读者最喜闻乐见的呈现方式。就像他“黑色幽默”的语言风格一样，冯内古特在他后期的创作中多多少少接受了大众的选择。

    《欢迎来到猴子馆》是半个世纪前的一面“黑镜”，也可以说诸如《黑镜》这样的科幻剧集正是“冯内古特”式脑洞在21世纪的延续。

    这些写于上世纪60年代的科幻“寓言”早已超越了社会发展的脚步，惊人的想象与洞见永不过时。

    《欢迎来到猴子馆》中有一个著名短篇《电欢喜》，一名物理学家无意中发现了一段声音，这段声音可以使人暂时忘记现实并且最大程度地放大人们的快感。因此只要不停电，就能获得无限的欢愉。这样低成本、无副作用，看似对身体毫无损害的方式，与当下风靡的新兴吸入性滥用物质“笑气”何异？笑气吸食者们说，最开始选择“吸气球”，无非是看中它危害比烟酒小，可以带来难以取代的短暂快感。只需一个小小的气球，就可以瞬间飞离当下的现实，获得将近一分钟的极乐。

    当下，电欢喜实实在在成了“气欢喜”。

    当“吸气球”都能吸死人，我们终于知道，荒诞的故事并不仅仅存在于作家的想象中，而是实实在在地发生在生活里。冯内古特写于50年前的科幻故事，预言般地在2017年复现。小说的最后，作者给了我们一个结局。而生活中的结局又在何处？审视今天，动摇我们的又仅仅是这些物质依赖吗？社交网络、虚拟现实，无不可能成为我们此时此刻的“电欢喜”，我们几时才能从对“各种欢喜”的迷恋中走出来，又该去哪里寻找答案？

    冯内古特在他这本最重要的短篇小说集中埋下了无数隐喻，看似互不相关的短篇故事打通了人生、社会、人性的不同维度，读懂它们，你才明白《五号屠场》中的毕利为什么精神癫狂，知晓《猫的摇篮》里什么造成了费利克斯博士的儿戏与冷漠，读懂《囚鸟》中的斯代布克的阵阵回忆与絮絮独语……《欢迎来到猴子馆》，书名本身就是一个隐秘的譬喻。只要你生活在社会之中，你就无法对这些荒诞的现实视而不见，当某一天我们都成为了动物园里那只等待被药物阉割的猴子，那么无论你想寻找解决问题的答案，或是仅仅获得心灵上的慰藉，书中早就埋好了答案的伏笔，就等你来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