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幻录

    文·刘 三

    说起小林泰三这个日本科幻作家，中国科幻读者的第一反应一定是那本经典的科幻恐怖小说《醉步男》。这位高度近视的理工男一向以作品的黑暗和绝望闻名，他最擅长的就是用经典的硬科幻理论、严密的逻辑分析创造一个又一个阴郁、惊悚甚至充斥着暴力与毁灭的恐怖故事。《醉步男》如是，《玩具修理者》如是，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都洋溢着作者毫不掩饰的恶意。在科幻读者的心目中，小林泰三的形象也因此基本定型——这就是一个喜欢恶心读者的、充满着恶趣味的作家。老实说，我一开始也是抱着非常纯粹的阅读猎奇恐怖故事的心态，翻开了这本《看海的人》。

    然而我错了。这根本不是恐怖小说。

    这是一个宇宙尺度下温馨而哀婉的故事。这是一个俗套却又美好的爱情故事。这是在距离黑洞一近一远的两个世界中，平凡的少男少女相识，相爱然后离别的故事。抛弃了过去作品的那些血腥恐怖，小林泰三在硬科幻和软科幻之间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平衡点，描绘了一个虽然悲伤，但却温暖人心的故事。

    在被称为“大海”的黑洞的临近轨道上，人类的祖先到达了这里，并且创造了名为“海之村”的靠近黑洞的居住地和名为“山之村”的远离黑洞的居住地。由于黑洞的巨大质量带来的相对论效应，使得“海之村”的时间流逝比“山之村”快了几十倍，而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位来自“海之村”的少女与“山之村”的少年在祭典上相遇、相爱了，他们约定好了在“山之村”一年一度的祭典上见面。然而，“山之村”的一年仅仅相当于“海之村”的几十天。饱受相思之苦的少年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地等待着。并且正如一切俗套的爱情故事一样，当少年终于冲出了“山之村”，来到了引力场更强的“海之村”时，迎接他的却是少女选择跳入“大海”自杀的消息。确实，故事如果在这里结束，那么这就只是一个十分俗套的，披着科幻外衣的毫无新意的爱情故事而已。

    可是，接下来的情节展开却出人意料。在铺垫了前面许许多多毫无意义的物理学理论后，在读者快要开始厌恶被这个看似毫无想象力也毫无创造力的故事的时候，躲藏在暗处的小林泰三终于射出了致命的温柔剑矢，毫不犹豫地射中了读者内心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日式科幻作品细腻、充沛的感情终于在这片大海上奔腾，并且击碎读者的内心。

    大海一直都是生命起源的象征，而人类毫无例外也天然地会对大海产生亲近之感。但同时，大海也是暴虐和残酷的，在遥远的蒙昧时代，大海和星空是同样的存在：不可预知，不可测量，无边无际。星辰与大海，既构成了人类最原始的渴望，也同时构筑了人类最深处的恐惧。在《看海的人》中，小林泰三却突发奇想，将吞噬一切的黑洞比作大海，用一生默默观测着黑洞的男主，则成了“看海的人”。作为一切悲剧的根源，小林泰三并没有将黑洞描写为如同真正大海一般暴虐和无常，恰恰相反，他采用了诗意的笔调，尽可能地将这个大海描绘成美好的存在。在早晨明媚的光芒下，大海泛着随着波涛起伏的光点，海天一色，平静而又温柔。而那不可视的黑暗远方又在不断地提醒读者，这所谓的海洋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最终，大海成为一种象征，成为一段凄美爱情故事的见证者，大海会不可逆地吞噬一切，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大海最终包容了一切的孤独和悲伤，而这也是对主人公最大的救赎。

    在这本书里，小林泰三彻底抛弃了他过去科幻恐怖小说的一切要素。没有了血腥和暴力，没有了黑暗和抑郁，他开始写朴素的亲情和友情，写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写在这个宇宙中亘古不变的爱情和身为人类的小小命运。我甚至相信，作为恐怖小说作家的小林泰三只是他一直以来为了迎合读者而戴上的面具。真正的小林泰三一定是一个内心十分温柔善良的人，他真正想写的是《看海的人》这样温暖人心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他固执地相信着宇宙的美好，相信着正义和勇气，相信着来自这个世界的善意。他像是蛰伏在洞穴里的蜘蛛，小心翼翼地在洞口编织着自己的网，等待偶然间路过的读者落入网中，本来以为这个丑陋的蜘蛛会残忍地吃掉你，但是他却带着平静的表情，向你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刻骨浪漫的故事。

    宇宙是浪漫的，大海是温柔的，相对论同样也是美好而哀伤的东西。它虽然让作为个体的人类承受孤独和分离，承受伤痛的命运，但它同样也创造着主角之间短暂却永恒的相聚。被黑洞巨大的相对论效应所禁锢在永恒时间中的少女，以及日复一日在黑洞旁边看海的守护着少女的少年，相对论让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流里存在着，却又让他们获得了真正永恒的爱情。正如路易·阿拉贡所言，面对不朽的东西，即便死神也无能为力。

    日式小说擅长在细节处倾注大量的笔力，对世界观又往往缺乏掌控，从而使整个故事不免显得支离破碎格局狭小。可喜的是，小林泰三在《看海的人》中彻底避免了这种日式科幻作家的通病。配合着丁丁虫先生细腻柔和的译笔，构思精巧、逻辑严谨的世界观缓缓展开，爱情、孤独、永恒这些终极命题和纯粹浪漫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淋漓尽致地体现了科幻小说的独特魅力。对于我们读者而言，茫茫书海中和这样一部充满着诚意的小说相遇，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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