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5日 星期六
“马耕”与“牛耕”
文·之 下

    英语中常会用“to work like a horse”来表达某人要努力工作;汉语中常用“牛一样的勤劳”“老黄牛一样的精神”来夸奖一个人。牛与马在东西方文化中有着不同的用途与地位,围绕着它们也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意象。从与农业相关的角度来考察这两种动物,那就是犁地了。

    在古典时代与中世纪前期的欧洲,拉犁主要还是靠公牛,为何此时没有用马来耕地?学者们认为,一是当时的“两田制”不能生产出足够的粮食来养马;二是适合马耕的技术装备尚不健全。那时的马还没有钉马掌,马蹄经不起地里各种小石头的折腾,即便不下地,日常运输也不能长途进行。

    欧洲大规模使用马耕是在12世纪以后。马耕最终能取代牛耕,我想还是因为它适应社会的普遍需求。其实二者各自优劣的比较,人们通常还是会从成本与收益角度进行分析。13世纪农学家们的看法是:“马吃更多的燕麦,马得钉掌,而牛不用这些。因此,养马的费用比牛多4倍。而且牛的脾气更温顺、老了还可以卖个屠夫吃牛肉,而马只能卖皮,甚至有一段时期,马是不允许被宰杀的。所以,马的价值折损费较大,而牛的保值性却较高。”

    另外,马更容易生病,我国的农书里记载,把猴子拴在马圈里闹腾它,就是一种防止生病的措施。吴承恩给猴头孙悟空安个“弼马温”的官衔,就是这个道理。

    但马的优势也很突出,首先它用途广泛,驼、骑、拉,民用、军用都可以。在速度与炫耀性消遣上,马也比牛有优势多了。拥有了马,农户农闲之余还能体验下策马奔腾的感觉呢。速度就更是马的特长了,16世纪的法国农业家们高度赞扬马耕:“马一天干的活是牛的3倍甚至4倍”。对于农民而言,快速犁完地,当然是好事。

    但是马耕比牛耕更快的论断,放在不同的社会,答案不完全一样。耕地是人与动物相互配合的协作式劳动,最终效率是两者合力的结果,不是单一由马或者人可以决定的。再后来,当现代农业机械化生产要普及时,那些推广耕地机器的宣传者们又把马耕说得一无是处。上世纪50年代,苏联作家伊林《五年计划故事》中说道:“马是所有机器中最贪食,最嘴馋的。它要嚼掉农民田里出产的一半。在乌克兰草原地方,农民为他的马一年要花费五十金镑——跟他给全家人所花费的一样多。”这是一段鼓吹集体化农业的文字,无外乎就是说集体农业可以推广机械生产、可以最大限度利用劳动工具。

    再聊我国的情况。《老子》中有这样一句话:“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这是对马在农耕社会中的主要功用转化的扼要说明。对于“却走马以粪”的解释,学界前辈有充分的讨论,但无论何种解释,都说明和平期间马的主要功用不在于军事了。也就是说,马的军事用途在我国古代是第一位的。

    在中华农业文明图景中,牛耕是必备元素之一。在战国牛耕推行前,土地主要是靠“耦耕”来翻地,这是一种人力的耕地方式。孔子弟子冉耕、司马耕,皆以牛为字,就可为证。到了汉代,在北方关中地区出现“二牛抬杠”的耕地形式。再后来,随着犁具的改进,牛耕的效率越来越高。当然,农民除了用牛耕之外,也还是有用马耕地。

    据《盐铁论》卷三《未通》称,西汉时“农夫以马耕载”,同书卷六《散不足》记:马“行则服轭,止则就犁”。只是养马的成本很高,不是普通农家可以支撑的,据称当时养马一匹“当中家六口之食,亡丁男一人之事”。故而中原农耕区少有马耕,其主要是在边缘地区,或者少数民族地区存在。

    明代文人徐渭把自己的不得志,说成“于文不幸若马耕”,由此可见在汉文化中马耕的地位了。

    对于中华农业文明中不普遍使用马耕的原因,排除动物生理特点、技术因素,我认为还是主要受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农耕文明周边是被游牧民族包围着的,从殷商征伐鬼方,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再到秦始皇修筑长城,至汉匈奴战争,五胡乱华,唐代与突厥的战争,宋代与西夏、金、蒙古,明代与漠北蒙古,清代对西北的用兵,桩桩件件都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对抗。这种文明的冲突是地缘政治在扩张中的交织与对抗。

    在这样的大历史背景下,马这种动物多数时候充当的是“战车”角色。汉人用骑兵的技术天然不如游牧民族高超。蒙古铁骑能横扫欧亚大陆,靠得就是卓越的骑兵。马是骑兵的关键,没有好马,骑兵的威力会大打折扣。在不同兵役制度下,对马的管理方式也是不同的。马匹,尤其是好的马匹,在战时要被国家征用。不仅如此,历代对马的管理有一套制度,叫“马政”。由此也可体会到马的军事用途更被重视,正如牛的农业用途被重视一样。《商君书·去强》说:“强国知十三之数:竟内仓、口之数,壮男、状女之数,老弱之数,官士之数,以言取食之数,利民之数,牛、马、初槀之数。欲强国不知强之三之数,地虽利,民虽众,国愈弱至削”。为了强国,政府需掌握确切的“牛、马之数”,这就是“农战”思想的体现。

    且不说马耕了,就连牛耕到后来在南方人口稠密的农业区也不那么普遍了。取而代之的是“人耕”或用“铁塔翻耕”。黄宗羲在《明文海》卷一百四十五中对“人耕”这种形式表现出惊奇态度的同时,也分析了缘由,他说:“人耕,其法用三人一杠,杠中依于犁,一人柄后,一人掲前,又一人别绳牵牛辕,大抵穷而通牛之变”。此外还有如:土地零碎化,劳动力够多,养牛成本大,每家拥有耕地少,牧地被侵占、养牛的空间被压缩等。曾雄生先生从“放牛”到“縻牛”的视角,来解读了我国“跛足农业”形成的原因,就是对此最好的说明。试想连对空间要求不高的牛,就要拴着养了(宋代农学家陈旉出的主意,就是在陂塘的埂上种树,用来绑牛)又哪里还有足够的空间养马呢?要是有,恐怕也只有在人地关系相对宽松的山区了。故有俗语“放马南山”。

京ICP备06005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