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走笔
我是个早熟的孩子,早熟的原因很大部分源于阅读。
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在《墓中回忆录》中曾经这样描述他童年时代的阅读:“我会偷走小教堂里的蜡烛头,晚上阅读那些描写不安灵魂的充满诱惑性的细节。”这样简单的句子在别人看来如此普通,甚至根本不曾留意,但是却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些个漫长夏日,我在阅读能找到的各种书籍。尤其到了停电的晚上,守在半个蜡烛摇曳的灯光下,对汗水浸透的背心浑然不觉,目光全被手中翻阅的文字所吸引。现在我根本想不起来我那时在读的什么书。是什么书还重要么,也许是经典之作,也许不过是一本泛滥的小册子,也许是一本微不足道的文学杂志,但随着我的目光恍惚,沉入梦乡,所有的故事也都中断了。
阅读是我童年精神世界的最大收获。小时候读书是没有章法的,不知道好与坏,精读与细读,文学与伪文学的区分,只知道故事好看,人物精彩,情节跌宕起伏。但是阅读的经验就是建立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读得多了自然就会分辨什么是好文字,什么是好的语感。这种好是一种阅读的愉悦,是心灵的悸动,是见到一本好书不忍读完,害怕读完就没有的复杂心态。小孩子的心理,真是奇怪,读到一本好书,生怕别人也发现了,偷偷藏在被窝里每天读一点,细细品味。看着在病床上若无其事地翻书,内心却翻江倒海一般的激动。心鹜八极,神游万仞,阅读的间隙,总会莫名地走神,把自己幻想成书中人物,跟随他到处游走,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那是种类似灵魂脱壳的体验。
我对阅读有上瘾之势,变成了近视眼。父母担心影响学习,渐渐限制我的阅读,家中很难找到一本书籍。
印象最深的一次,夏天的一个傍晚,家人吃过饭都去串门,我悄悄跑到姐姐房里找她的书。恰逢父亲回家看到房间的灯亮着,就问了一声。我现在还搞不懂当时出于何种心理——或许是怕又挨骂,竟然鬼使神差地拉灭了房间的灯,钻到了床底。父亲警觉起来,以为家里进了贼,拿了把扫帚,贴身进门,开灯,扫视,俯身,掀开床帘。两目对视,那种尴尬,至今不知道如何描述。
现在的少年大概不知道那个年代的农村,精神世界有多么荒芜,基本上每天都要停电,电视也不多见。只有书籍阅读是最少成本的。有时候想想,又很怀念那个没有手机和电脑的岁月里,因为所有的精神饥渴,都是渴望读到一本书。有时候为了借阅一本书,需要走几里路,托人托朋友才能从邻村那里借阅。为了防止别人要回去,还要防备被父母看见挨批,总是在夜深人静之后,偷偷在被窝里阅读。有时候时间不够,别人催得紧,就跟几个喜欢读书的朋友抄写一遍。我后来读王小波的回忆文章,才发现很多人都这样干过,条件好的,可以用相机拍照,然后冲洗出来阅读。为了读一本书,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想尽了一切办法。都说八十年代是一个理想主义年代,这个年代里,对知识的渴求,对真理的渴望,对阅读不可遏制的汲取,是现在信息过剩,选择困难症的年代里无法想象的。也正是这种对知识的爱,支撑着我们在那些贫瘠的岁月里,一点点地熬到现在。
经常想,自己现在不停地买书、藏书,似乎是有种过度补偿的意味。就如同父母一辈,他们年轻时候经历过饥馑的岁月,对饥饿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日子富裕之后,总会不停地储存粮食。劝他们把每年打下的粮食,留下足够的口粮,剩下的可以置换钱物,他们固执到充耳不闻,不听劝解。对他们而言,只有粮食是最踏实的依靠。对我而言,童年最大的饥饿,是精神饥渴,不是没有吃饱饭,而是没有书读。等自己有能力,可以挣钱养家,就想不停地往自己的书房里购买,屯书。后来读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的亲友回忆录,她的儿子形容说桑塔格的一生过得好像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往图书馆里不停地藏书。我也是深有同感,只有那些看不完的书,摆放在书架上,散落在床头,堆放在马桶旁边,俯拾皆是的时候,心里才感到一丝踏实。
每个人的童年都不一样,但我们对童年的记忆,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我们人生中许多选择的出发点。我记得央视的美食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中,有个在海边长大的姑娘周君梦让人印象深刻。她介绍自己家制作的美食沙蟹汁,说从小吃妈妈制作的沙蟹汁长大,她的童年记忆里,所有的食物都拿沙蟹汁作为衡量标准,沙蟹汁搭配这种食物好吃,沙蟹汁搭配其他食物会不好吃,如此等等。其实,我们也一样。因为小时候对书籍那种根深蒂固的热爱,书籍也成为了衡量我生活的一个标准。生活窘迫的时候,不会说穷得吃不起饭,下意识想到的却是,生活穷得买不起想看的书了!
书是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孤独,也是现在生活中最富裕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