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6月05日 星期日
杨绛和她的《劳神父》
文·魏邦良

    杨绛《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是一本探讨人生意义的书。虽然作者在书中谈论的是一些诸如命运、价值、良知、道德等哲学话题,但读来却既不深奥也不晦涩,因为作者并未生搬硬套一些哲学概念来图解生活,而是着力于抒写自己对人生的独特而鲜活的感悟。

    书中那篇《劳神父》,内蕴丰厚,结构精巧,对这样的杰作,如果不细嚼慢咽,反复品味,那实在是暴殄天物。

    美国作家欧·亨利名作《最后一片叶子》写到一个年轻女画家琼希被肺炎击倒,医生问她的女友:“她心里有值得思念的人吗?”言下之意是,如果还有值得思念的人,那么她就有了精神支柱,就能够激发她的生活热望,从而战胜病魔。可见,失去亲情,失去思念,人就会陷入空虚绝望,从而变得不堪一击。

    亚当和夏娃本来无忧无虑,在伊甸园里过着快乐的生活,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食了禁果,最终被逐出了乐园。杨绛小时候,劳神父给她讲了另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叫花子,他在城门洞里坐着骂他的老祖宗偷吃禁果,害得他吃顿饭都不容易,讨了一天,还空着肚子呢。恰好有个王子路过,他听到了叫花子的话,就把他请到王宫里,叫人给他洗澡,换上漂亮衣服,然后带他到一间很讲究的卧室里,床上铺着又白又软的床单。王子说:这是你的卧房。然后又带他到饭厅里,饭桌上摆着一桌香喷喷、热腾腾的好菜好饭。王子说:这是我请你吃的饭;你现在是我的客人,保管你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只是我有一道禁令,如果犯了,立刻赶出王宫。

    “王子指指饭桌正中的一盘菜,上面扣着一个银罩子。王子说:‘这个盘子里的菜,你不许吃,吃了立即赶出王宫。’”

    “叫花子在王宫里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日子过得很舒服,只是心痒痒地要知道扣着银罩子的那盘菜究竟是什么。过了两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心想:我不吃,只开一条缝闻闻。可是他刚开得一缝,一只老鼠从银罩子下直蹿出来,逃得无影无踪了。桌子正中的那只盘子空了,叫花子立即被赶出王宫。”

    讲完这个故事,劳神父又把一个白纸包送给杨绛,对她说:“这个包包,是我给你带回家去的。可是你得记住:你得上了火车,才可以打开。”

    杨绛强按着好奇心,直到火车启动了,才打开神父给的包包,结果是撕开一层纸,里面又是一层,她就这样一层一层地剥着,终于从十七八层的纸里,剥出一只精致美丽的盒子,原来是一盒巧克力!杨绛吃了一颗,其余的带回家,“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尤其开心。”回忆起这件事,杨绛说:“我虽然是个馋孩子,能和爸爸妈妈及一家人同吃,更觉得好吃。”

    劳神父为什么要给她讲这个故事,当时的杨绛是这样想的:“当时我以为是劳神父勉励我做人要坚定,勿受诱惑。”劳神父为何要把巧克力一层一层地包着呢?当时的杨绛是这样想的:“我直感激他防我受诱惑,贴上十七、八层废纸,如果我受了诱惑,拆了三层、四层,还是有反悔的机会。”

    不过,杨绛活到九十岁,对劳神父的用意有了新的理解:

    “我九十岁了,一人躺着,忽然明白了我九岁时劳神父那道禁令的用意。他是一心要我把那匣糖带回家,和爸爸妈妈等一起享用。如果我当着大姐那许多同事拆开纸包,大姐姐得每人请吃一块吧?说不定还会被她们一抢而空。我不就像叫花子被逐出王宫,什么都没有了吗!九岁听到的话,直到九十岁才恍然大悟,我真够笨的!够笨的!”

    杨绛说自己真够笨的,直到九十岁才恍然大悟。我不这样看,我觉得年轻的风华正茂的杨绛和年老的心如古井的杨绛,对劳神父的故事和禁令,必然有着不同的感受和解读。年轻人血气方刚,好奇心强,当然会从禁令中读出诱惑的可怕;年老者,心事淡定,亲情感重,自然会从禁令中读出亲情的可贵!所以,九十岁的杨绛对劳神父的话有了新的认识,只能说明岁月的风霜赋予了她更深邃的目光,更广阔的胸怀,从而使她对同一个故事同一道禁令有了和年轻时迥然不同的认识和领悟!

    在书中《胡思乱想》一文中,杨绛写道:“我想到父母生我、育我、培养我,而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身边,跑到国外去了,还顶快活,只是苦苦想家。苦苦想家就能报答父母吗?我每月看到阴历十一夜的半个月亮,就想到我结婚的前两夕,父母摆酒席‘请小姐’的时候,父母不赴宴,两人同在卧室伤感吧?我总觉得是女儿背弃了父母。这个罪,怎么消?”虽然父母是不会怪罪子女的,但杨绛说:“可是我不信亲人宽恕,我就能无罪。”

    暮年的杨绛如此忏悔,自然是真诚的感人的,但也是于事无补的。因为,倘若时光倒流,回到从前,年轻的杨绛恐怕还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年轻人心雄万夫,渴望建功立业,向往自由和独立,念念不忘“生活在别处”,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像海燕一样飞向远方;年老者曾经沧海,期盼岁月静好,眷恋故土和亲人,念兹在兹“叶落归根”,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像游子一样回归故乡。年轻人渴望一角蓝天,放飞青春的梦想;年老者期盼一道港湾,安放疲惫的身心。艾青写过一首短诗,题目是《盼望》:

    一个海员说,

    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那一片洁白的浪花……

    一个海员说,

    最使他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那一阵铁链的喧哗……

    一个盼望出发

    一个盼望到达

    我认为这首诗中的两个海员,一个象征“青年”,一个代表“暮年”,所以,一个渴望出发,一个期盼到达。九十岁的杨绛已“走到人生边上”,她想的是尽快能在另一个世界与亲人团聚,所以对当年远离家人的“出发”产生了一种后悔和自责,然而不管年老者的忏悔多么痛心疾首,年轻人奔赴他乡的念头依旧会如火如荼。

    年轻人“生活在别处”的憧憬和年老者“叶落归根”的心情都是合理的必然的。事实上,只有“生活在别处”的人才会产生“叶落归根”的心情,没有“出发”的人,又何谈“到达”!看来,杨绛老人的自责是对自己的苛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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