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9月26日 星期六
线性与颗粒:音乐欣赏中音色问题
文·瞿 剑

■吾心吾性    

    女儿很小时候(也就四五岁吧),在首次被问及愿意学哪种乐器时,曾问道:“钢琴和小提琴谁好听?”当时受到我的断然斥责,斥之为“什么屁问题”。

    斥责是当然的:钢琴和小提琴不存在谁更好听的问题,孰优孰劣当然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可是过后细想、深想,这是“屁问题”吗?

    我在想,为什么是钢琴和小提琴?

    是的,它们在庞大的现代乐器阵列中,分别称“王”和“王子”;历代作曲家所作器乐作品,最多属于它俩;普通人想到乐器,首先进入脑海的,也肯定是它俩……但是,仅仅如此简单吗?

    四五岁的女儿,对音色、乐器还没有什么概念,除了“什么好听我就学什么”的小小功利之外,出发点和用心应该是纯粹的。孩子的问题可能更接近本体。

    众所周知,旋律、节奏、音色是音乐的三大要素。三者中,旋律、节奏不去说了,音色主要是由不同的乐器或人声来区分的;当然,乐器演奏者能够赋予乐器更丰富的音色内容,所谓音色的温暖、委婉、浑厚、热情、轻灵、忧郁等等。但凡此种种,都有着很强的主观性。那么,什么是它们内在的、不变的、自有的本质属性呢?

    由此,忽然想到了历史上“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著名审美命题。

    语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识鉴》一六引《孟嘉别传》:“又问:‘听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答曰‘渐近自然。’”意思是说,听艺人演奏、演唱,弦乐不如管乐,管乐不如人声,为什么?因为它们一个比一个更接近自然。

    其实,早在春秋就有“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贵人声也”(《礼记卷二十五·郊特牲》)的说法,可见崇尚人声自然的审美情趣,渊源甚为久远;近代西方音乐界,“人声是最美的乐器”,也基本形成共识。这些都不再赘言。

    我想说的是,以归纳见长的中国古人,为什么用丝、竹来指代所有乐器?

    原来丝(弦乐)最早都是弹拨发声,以“琴瑟”为典型(台前为琴,幕后为瑟),拉弦乐器的出现和传入,时间上要晚得多;而竹(管乐)则是吹气发声,典型的如箫、埙等。在音色上,它们的不同显而易见——弹拨乐器是由点状、颗粒状的声音单元组成,吹奏乐器是由条状、线性的声音单元组成。

    回到初始问题,“为什么是钢琴和小提琴”,实为“为什么用丝、竹来指代”的翻版——在现代乐器中,钢琴、小提琴分别是颗粒状音色、线性音色的典型及代表,尽管钢琴可以通过延音踏板营造连续音,小提琴也能以拨弦制造颗粒状音色,但这改变不了它们各自的基本面。

    在此意义上,“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中,如果说“竹不如肉”体现了崇尚自然的审美观,那么“丝不如竹”所呈现的,是更为朴素、原始的艺术判断。

    音乐与其他艺术门类最大的不同点在于,音乐作为听觉艺术,具有时间上的流动性:一曲听罢,与时“俱往矣”。可以说,没有时间,音乐是没有意义的。相比之下,绘画则是相对静止的物理存在,当然你看画也需费时,但那是“以时间换空间”,你看不看,画都在那里;而音乐流过,你不听就没有,空间换不来时间。录音技术发明之前的前工业革命时代更是如此,“错过就不再”。

    丝之所以不如竹,就因为颗粒状音色,无论颗粒之间连结多么紧密,“大珠小珠落玉盘”,在时间上都是有间隔的。在古人看来,这至少不如悠长的“竹”音更接近人声,实属音乐流动性上的先天不足。

    这样的分类有意义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在音乐演奏、演唱和欣赏层面,线性与颗粒状音色的划分都深具意义。

    线性音色因其时间上无间隔,优势在于连贯性、整体感;但让听者清晰地辨认出每个音,是对演奏者巨大的挑战。以小提琴为例,拉出“干净”的音色,是演奏家入门的起码“门槛”,同时又是最高境界。事实上,在世界范围内,能以“真正干净”的音色拉任何曲目的小提琴家,同一时代决不超过10人。

    必须承认,古人对颗粒状音色的朴素判断并非偏见,在时间上有间隙的这些“颗粒”,如何组成一个连贯的整体,不仅考验演奏家的技法,更考验他们对音乐的理解。但同时,音色干净、没有失真,是这一类型的优势。同样地,在世界范围内,真正做到连贯性上毫无瑕疵的钢琴家,同一时代也不超过10人。

    能佐证以上结论的实例数不胜数,其中以对钢琴曲的管弦乐编曲最为典型。

    通常,对钢琴曲的成功配器,因其音色层次感极大地丰富了,能收获比钢琴版更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音乐史上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拉威尔对莫索尔斯基钢琴套曲《展览会上的图画》的改编,弗朗兹·多普勒(Franz Doppler)对李斯特19首《匈牙利狂想曲》(S.244)中第2、5、6、9、12、14首的改编,德沃夏克为自己杰出的16首钢琴版《斯拉夫舞曲》(OP.46和OP.72)所写乐队平行版,以及其他人对无数艺术歌曲钢琴伴奏的管弦乐编曲,等等。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李斯特《升c小调匈牙利狂想曲》之二,由20世纪指挥家中的音响大师斯托科夫斯基重新配器并亲自指挥演绎,在李斯特原本高超的钢琴技法之上又实现了瞬间升华,令听者无不惊叹,被评为“史上最伟大录音”之一。

    相反的例子亦多,以我至爱的J·S·巴赫《E大调组曲(BWV1006)》为最典型。

    我听过的BWV1006演绎,主要有谢林、帕尔曼、格吕米奥的小提琴版,鲁茨·基尔希霍夫的琉特琴(吉他前身)版(作品编号BWV1006a),以及摩纳哥国家爱乐首席的现场小提琴版(BWV1006之一“前奏曲”)。其中,小提琴版无一例外地在“干净”上出了问题,特别是BWV1006之五“小步舞曲”Ⅱ、之六“布列舞曲”,包括当今世界声名最为显赫的小提琴家帕尔曼、被誉为巴赫无伴奏小提琴曲最权威的诠释者谢林在内,都出现了难堪的吞音现象,几乎把BWV1006中这两段最动听的篇章拉没了;相比之下,格吕米奥版没有吞音,无愧于“最忠实于巴赫原著”演奏家的头衔。但比较基尔希霍夫琉特琴版的颗粒般细腻、清澈,所有小提琴版都显得垃圾。极言之,BWV1006(特别是之五“小步舞曲”Ⅱ)甚至是线性音色乐器难以胜任的曲目。

    如此看来,“钢琴和小提琴谁好听?”或许真的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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