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新一拨大学毕业生即将离校步入社会。在北京大学的百年讲堂前,一名同时被一家券商和一家房地产咨询外企录用的毕业生,兴高采烈地与好友和父母合影。在著名的三角地,飞跃重洋MBA计划、外企管理培训计划的海报层层叠叠张贴在公告栏上。各个院系的毕业典礼纷至沓来,一些知名校友被邀请返校,向学弟、学妹们传授成功之道。
而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毕业典礼上,一个未能出席的人——刚刚因病离世的李小凡教授,却成为这个郑重仪式上的“主角”。中文系系主任陈跃红题为《毕业了,认真做人》的长篇演讲,专门围绕这个普通学人的故事展开。台下300余名师生泪流满面,演讲稿在数小时内被微信朋友圈转发数万次。
一位语言学家的选择与坚守
在中文系毕业典礼上,陈跃红深情地说:“一百多年来,从北大中文系这片学术园地上走出过众多的学术大师、思想家、文化精英、著名作家及政治家、企业家等。他们自然是北大中文系的骄傲,历史不请自来地都会不断记忆和书写他们。但是,我今天却只想介绍一个极普通的中文人。”
李小凡,留校32年,从事方言学研究。9日,他在罹患胃癌近两年后去世,享年61岁。
陈跃红说,从助教到教授,一直到成为方言学科带头人,不管做了多少努力,李小凡与他所从事的汉语方言专业一样,注定都是偏冷,也注定不会大红大紫。但这就是学术的宿命,既然选择了,就得一生默默接受。
汉语方言独具魅力,但不少方言在逐渐消亡。方言学研究不仅为留住人类集体文化记忆作贡献,也对我国各民族及地区的语言融合交流互生具有重要价值。方言调查课要求学生每年到各地乡村进行田野调查,对当地方言进行注音、标记,以“破四方之言,究汉语之变”。
从青涩的年轻助教到两鬓斑白的博导,30年间,李小凡每年坚持带队与学生在乡下同吃、同住、同工作。2012年夏天,李小凡因胃出血倒在了湛江的调查现场。当年12月,因严重胃穿孔不得不切除2/3的胃。学校批两年假让他调养,但几个月后,他又重新站上讲台。
学生、同事都以学养深厚来形容李小凡。比如,他能从“港”字说起,从历朝历代的典籍,辨析各地的地名、方言,例举类似的音与义,挖掘出民族、历史、文化沿革的脉络。
博士生唐浩说,与金融、法律等当下热门学科相比,语言学研究注定是寂寞的。但历史将证明,对一个走向文明的社会来说,从事这个领域研究的学者将拥有不可替代的尊严与价值。
一位学者的生与死
清瘦、讷言的李小凡喜欢将白衬衣穿得整整齐齐。这种“清清白白”的形象与风骨,与他的内心世界高度匹配。
李小凡曾说“课比天大”。当下学界,“流水线”式教育风气盛行,一些教师对学生的毕业论文敷衍了事,有时一名教师一天要评审十几个学生的答辩,直到现场才浏览论文。但李小凡对学生论文的熟悉程度常常超过作者本人。小到标点、术语、错别字,大到框架、逻辑、创新点,几乎任何细节都能复述。每每点评,言简意赅、掷地有声,令学生醍醐灌顶。
自尊、自律是李小凡给人最深刻的印象。2014年4月,他被确诊为胃癌,医院说有三个月时间。很多同事为他难过、焦虑,而他却淡定从容,说“我能应付”。
学生黄河永远无法忘记李小凡单薄如纸的身影。今年1月初的一天,申请赴日本京东大学联合培养的黄河找李小凡取签过字的申请材料。冬日的早晨7点天还没有大亮。为节省学生时间,还在校医院接受生物免疫治疗的李小凡,拿着一纸材料走出门,站在零下五摄氏度的寒风中等待,并发短信:“别急,我就在校医院A座B座间天桥上等你。”从老师戴着重症手环的那只清瘦的手中接过材料的瞬间,黄河忍不住失声大哭。
曾任中文系党委副书记、书记的李小凡,在管理、教学“双肩挑”的18年里,一直在平静的角落,默默无闻地处理各种琐碎繁杂事务。他从不参与评奖,拿的也是较低的岗位津贴。
“在如今的时代,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一点点关系都赶紧要利用一下。他却是一丝一毫都不用公权,真正达到了无欲无求。”陈跃红说。
曾与他共事十几年的北大教师蒋朗朗说,他是个典型的书生,真诚、认真,非常民主。“他比我大10岁,但在工作中却总是先询问我的意见,希望凝聚大家的聪明才智。他参透了北大‘包容’的传统。”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李小凡仍然坚持不给别人添麻烦。陈跃红到医院看他,医生和护士都感动地说,李老师是他们这些年见到的最听从医嘱、最好交流、通情达理和高度自律的病人。在充满焦虑和纠结气氛的肿瘤医院,他的病房永远都是那么安静。北大和医院领导去看望时提出给他换间大房,可无论怎么劝说,他始终不同意。理由是医生护士都已熟悉,住习惯了。
在窄小的病房里,他每天抽着腹水,输注着药液,时昏时醒,粒米不能进,却在清醒时仔细编订最后的论文集,整理妥当已写完初稿的一本专著。弥留时,李小凡很平静地叮嘱家人,有用的器官就捐了吧,选择树葬或海葬,不占用国家一寸土地。
中国需要更多踏实做事的人
演讲中,陈跃红批评了一些关于毕业的流行说法。“例如,今天在我们学院,又一批产品正式下线了。这话听来有点别扭,让人顿时想起富士康的生产线,我们的毕业生可不是没有生命的工业产品啊。也有的对前来参加毕业典礼的校友说,当心啊,新的一批争夺饭碗的来了,弄不好就把你们的位置替代了去。”再比如,“有的言辞调侃却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这些刚出道的小鲜肉,到了社会上要尽可能地维持保鲜期哦,不要那么快地就变成老腊肉了。这话的意思当然是要大家坚持理想主义,尽可能地少沾染社会江湖的污染。但是,把人说成是肉,那么灵魂、精神在哪里?”
陈跃红认为,近年来,不少高校在毕业教育方面较多关注成绩和就业,但对如何做人引导较少。毕业生们离开学校时,不应仅仅拥有知识和荣耀,也应拥有精神和灵魂。
为什么李小凡的故事让人们如此感动?陈跃红认为,说明现在社会需要这样的精神滋养。“当今的人们太崇拜成功和英雄,已经做到无所不用其极,但沉默的大多数才是这个社会的脊梁,中国需要更多踏实做事的人。”
“我们已经见太多在利益与权力面前精于计算的知识人,当财富与名声越来越成为人们评价成功的唯一标准,李老师让我看到另外一种做人的境界。”学生赵媛说。
受李小凡影响,今年刚刚毕业的博士唐浩,选择去江苏一所高校执教,继续从事方言学研究。另一名今年毕业的博士、日本留学生池田健太郎,跟随李小凡研学汉语方言十余年后,也选择继续研究冷僻的语言学。博二学生黄河今年9月即将赴日继续深造,他说:“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格外努力、专注,像恩师一般真诚做人,生怕有哪一点做不好。我能感到,老师在天上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