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瞿 剑

    科技日报：PX是如此引人关注，以至于从业者赔着小心做好尚难免责罚；一旦自身生出事来，就更成为众矢之的了。

    牟善军：此次漳州古雷PX项目事故当然是不可接受的。但它本身是一次普通的石化企业事故，后果并非特别惨烈，所以不必过度解读，更无需因此而对PX项目产生新的恐惧。

    科技日报：这是漳州古雷PX项目不到两年间发生的第二起爆燃事故；而在此前的10年内，国内多个PX装置都出现过起火事故。众目睽睽之下，PX项目一而再、再而三地事实上“自我抹黑”，是什么原因？

    牟善军：石化属高危行业，认识缺位、措施失当，就容易引发安全事故。每次事故都有其内在原因，须作个案分析。但大的安全生产事故又有其共性，核心有两点：一是认识风险的视角有问题，二是管理出了问题。

    科技日报：怎样看待风险，的确是关乎安全生产的大计。但把它与具体事故关联起来，应当有更具说服力的解释。

    牟善军：怎样看待风险，就是怎样看待不确定性、怎样看待未来，其实也是怎样看世界的问题。

    风险的定义就是发生不可接受事故的可能性。从逻辑上讲，它是后果和可能性的结合；定量表达的话，事故的风险值为事故损失后果与事故发生概率的乘积。其中，后果是可以换算成钱的：事故造成的财物损失可以直接计算出钱数，人员伤亡也有一定的赔偿金额，这都比较明确；而概率就比较麻烦了。

    以最简单的投硬币为例，因为它只有两面，所以概率是一半对一半。但概率取决于事物的复杂程度，如果是像骰子似的六面，概率计算就要复杂得多。更复杂的，如果根本不知道有几面，我们只能从过去发生的频率来推断，也就是说，“后果×概率”变成“后果×频率”，概念被偷换了。

    按“后果×频率”推断：过去发生多的，未来就多发生；过去发生少的，未来就少发生；过去未发生过的，未来也不会发生。事实是这样吗？！可这正是很多教科书教给我们的，也是很多人所认知的。

    频率作为主要依据，在大样本下才有价值。但安全生产事故的属性决定了其样本的“稀缺”，也决定了按事故频率推断结论的不可靠。

    科技日报：在安全生产实践中，这种看风险的角度是怎样体现的？

    牟善军：在现实中，无论有无受过专业训练，对频率的“路径依赖”是人的潜意识中或多或少都存在的：经验丰富，就可能防范；经验缺乏，就万事大吉。

    频率迷信还容易导致侥幸心理，不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低估风险导致事故；即使发生事故了，时间一长，也会“好了伤疤忘了痛”。

    体现在管理层面，例子也很丰富：管道出事了，就全国都查管道；哪里溃坝了，就到处查大坝安全。安全生产大检查不能说没用，但它不是系统性、根本性的解决之道。

    凡是重大事故，都不由单个因素造成，而是在一系列失误之后，由一个小的导火索引爆。这很可怕，但也是好事，给人一个机会：不怕单个失误，只要有系统性纠正就好。

    科技日报：在管理层面，各行各业都有相当完备的安全生产规章制度，这不是系统性解决之道吗？

    牟善军：有完备规章制度是不错，但还要看考核的“指挥棒”如何运转。我们现在的考核在奖、惩方面都有一些问题。

    先说奖。安全生产先进评选，从上到下贯穿一条线就是不死人，连续多少年没有死亡事故，就评上先进。这很大程度上靠的是运气，就像坐车不系安全带，出了事故是死是伤还是毫发无损，全看老天爷的意思，并不意味着本质上真的安全了。

    再说惩。事故处理责任追究，都要求追究到位，自下而上，直接责任人、相关责任人、主管领导等等，以“向全国人民交代”。但缺乏系统性追究，比如操作工失误，实际上涉及用人、培训、监理等职责，以及工程承发包等环节的追究。目的不光是追究人，而是不再发生类似事故。

    科技日报：我们很难期望此次古雷事故为PX项目事故画上句号，但由此为这一“多灾多难”产业的安全生产带来一些积极的变化，不应该成为奢望吧。

    牟善军：生命生存的机制是一个不断探索、试错、反馈与纠正的过程，试错与反馈机制在人类的进化和文明的进步中起重要作用。我们犯了小的失误，就做出小的改变；如果错误具有普遍性，就制定出相应的社会行为规则。灾难性重大事件的发生一定意味着社会行为存在重大不适之处，重大事件必将带来重大改变，这是值得我们期待的。

    反思国内外历史上发生的重特大安全生产事故，都有偶然、巧合的表面因素，但背后都有深层原因，即在安全理念、风险评估方法和管理实践（包括政府监管、安全文化等）方面存在重大缺陷。要系统性解决，有赖于管理思想和方法的转变，包括积极的安全观、对风险因素零容忍态度、开展HSE（健康、安全、环保）观察、动态管理和持续改进，以及专业化的安全大检查等等。（科技日报北京4月7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