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诗国,三千余年的诗歌历史,用方块字写作的诗人比世界其他地区的诗人总和都多。汉语的多变发音和汉字的图画性质造就了这一切,发音多变产生音乐感觉,图画性质构造遐想空间,音与画结合就是诗的意境。这种意境可以唱出来、奏出来,唱出的是歌诗,奏出的是歌曲,古典诗词与歌唱须臾未分,水乳交融。若将诗比作乳,歌就是水,诗是化在歌里的。
歌与诗的缠绵推动着中华音乐的发展。先有劳动,后有歌,再后有诗,诗是歌的文字版本,歌是诗的音乐版本。
何为远古先民之乐?听唱劳作动情之歌。劳动能够使人们最直接、最强烈、最深刻、最持久地感受和体会音乐的两个最基本要素——节奏和音高。劳作的辛苦和收获的快乐被远古先民唱出来,唱得多了,唱得久了,就有一些优秀作品被口耳流传下来,逐渐形成较为固定的节奏和旋律。即使如此,岁月无情,总是让很多好东西不知不觉地消散,于是人类发明了文字,有了文字,歌就不会消失,即使音乐已经逝去。随着社会分工的细化,逐渐出现了一类专门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文人,他们主动地按照已有音律或者自己创造的新音律来组织编排文字,使其可以歌唱,这就是后来的文人诗,即诗歌,而之前民间创作的歌相对应的文字叫做歌诗。文人诗的产生反过来大大促进了歌唱和音乐的发展。
《诗经》其实是周王室为了掌握天下舆情而进行的歌曲采集,本是政治举措,却无意将中国文学引入一个诗的世界,数百年后汉代的《乐府》也是如此。可以说,《诗经》和《乐府》是歌与诗缠绵的开端。
《诗经“郑风”溱洧》里,男女相与歌咏,各言其志,这种朴素的相和互答的歌唱方式源远流长、影响广泛,这些先秦俗乐在战国后期逐渐成为音乐的潮流,直至汉代流行的相和歌。相和歌是丝竹伴奏、执节者(掌握节奏和速度)领的“一人唱,三人和”形式。我们耳熟能详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系莲叶北”就是“一人唱余人和”的方式,前三句领,后四句和。在皇家的推动下,相和歌发展到“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山谷为之荡波”(司马相如《上林赋》)的盛大乐府表演,即使今人恐怕也只能叹为观止了。这些相和歌辞中的精华被乐府收录,所以我们才能在两千年后幻想一下当年的歌诗盛景。
魏晋南北朝是歌诗到诗歌转化的关键时期。从曹魏开始,文人们越来越主动创作,起初是为乐府旧曲写新诗,但音乐风格对诗的内容有很强的牵制力,这样就限制了诗人想象力的发挥,于是文人诗的创作逐渐脱离音乐束缚,形成不可歌唱的徒诗。但徒诗失去了对音乐的依附,变得缺少音韵美,使诗歌遭到一次危机。随着山水诗的兴起,不仅诗歌内容完全从乐府中解放出来,而且加强了诗歌的声韵美,直到沈约总结出声律论,让短暂脱离音乐的诗重新回归可歌唱的路线。
曹操曾做清商三调歌诗以“借古乐写时事”,后来清商乐成为前承秦汉、后启隋唐的华夏正声。《对酒》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平调歌;《愿登》诗“天地何长久,人道居之短”,是清(商)调歌;《朝日》诗“悲弦激新声,长笛吐清气”,是瑟调歌。曹操的相和大曲《步出夏门行》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既是我们熟知的诗句,更是相和大曲的歌辞。随着五胡乱华,中原地区的音乐家和诗人纷纷南逃,这样北方的清商乐与江南的吴声、荆楚的西曲结合,产生了称作“清商新声”的音乐,其中长短句的灵活句式、送和的演唱方法对后来唐诗和宋词的发展至关重要。
诗歌自周朝兴起,历来可唱,到唐代,已经发展为全盛。“李唐伶伎,取当时名士诗句入歌曲,盖常俗也”。开元年间流行诗人高适、王之涣、王昌龄的诗作常被入乐演唱,为了争夺流行排行榜第一,他们三人还耍了一次“旗亭画壁”的游戏。即使长如《长恨歌》、《琵琶行》的诗都可以歌唱。当然,最为著名的还是王维的诗《送元二使安西》,先被谱成歌曲《阳关曲》,后成为琴曲《阳关三叠》。不管五言诗,还是七言诗,可以入乐歌唱的就能流行,流传至后世的也多。我们现在能读到那么多灿烂的唐诗,其可歌唱性居功至伟。从汉魏六朝古体诗中发育出来的唐朝新体诗,在文字运用上越来越精妙,越来越文学化、去音乐化,趋于固定的声律格式限制了乐工和歌者的发挥,可歌唱性越来越差,直至脱离音乐成为“言志”的纯粹文学诗。
唐诗是如何被歌唱的?要在两句诗之间加上接唱的和声,唐朝诗人皇甫嵩有《采莲子》诗可以为证,缺了这些和声,诗很可能难以演唱。沈括认为“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这大概就是词的来历。宋词实际上是唐诗的变形,以实词或虚词替代和声加入诗句中,便于演唱,这样句子就长短不一了。从唐朝至五代,长短句这个新的诗歌体裁默默发展,到宋朝时,得众多皇帝的喜爱和支持,词得以大发展,歌唱演艺逐渐以长短句为主,诗就逐渐没落了,因为宋词更世俗化,也更具音乐性。就这样,歌与诗缠缠绵绵千余年,互相促进,互为依靠,走到了文昌武衰的宋朝,文人们又会有何作为呢?
在宋朝,文学则以文人诗为主,因为文人要用诗来言志,填词只是文人的私玩,属于饮酒娱乐时的助兴之举,不能上大雅之堂,比如,自称“奉旨填词”的柳永就只能流连于勾栏酒肆,无缘仕途。但两宋的文人,尤其南宋文人,在国力衰弱无比的情况下,大多已无志可言,虽说词作被认为乡俗俚曲,但文人们还是乐此不疲,藉此获得不甚积极向上的快乐,安慰他们对朝廷的失望之心。就这样,宋朝的文人们在暗淡的时代色彩中将他们的才华交给了勾栏酒肆,而勾栏酒肆交的酒税构成宋朝的大部分财政收入,文人们以这种方式为国家效力,比之盛唐意气风发的诗歌而言,实在让人悲叹,只有豪放派的苏轼和辛弃疾,尚能振奋一些。
宋词繁盛如柳永词“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要求词必需符合音乐和歌唱。但文人们大多不是音乐家,即使文人的词意境很美,也不见得易于歌唱,宋朝也没有唐朝那样庞大的官办教坊机构来为文人词配曲,而民间的勾栏酒肆目的是赚钱,需要的是大众能够朗朗上口的流行曲,于是文人词与歌唱逐渐疏离。自从南宋解散了教坊,从汉代的相和大曲承接而来的唐代大曲逐渐失传,宋朝的文人们只能摘取这些大曲中的片段曲调来填个小词,抒发一点无病呻吟的情愫,如此而已。
元明清三朝数百年,汉族文人们始终处于被皇族压制的状态,再加上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礼教束缚,科举也不再以诗文为主,文人们除了做官发财的愿望,既无壮志可言,也无真情可抒,歌与诗再没有缠绵的机会。音乐不再是歌与诗的纽带。失去音乐滋润的诗歌黯然褪色,诗歌的文学地位被传奇、小说、散文替代;失去文人诗词支撑的音乐衰落为戏曲伴奏,再也没有汉唐大曲那样的辉煌巨制,品种繁多的乐器多已失传,音乐的社会地位被戏曲替代,而戏曲固着于已有的词牌和曲牌,变成一种封闭不前的艺术,生命力逐渐丧失。在不断世俗化的进程中,音乐和诗歌都已成为文化的记忆。
中国文化是独特的,当代中国音乐和文学的困境不只是现如今的问题,其根源在数百年前市井文化崛起时就已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