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文化
□ 徐贵祥
回到老山几天来,生活在英雄中间,行走在英雄的土地上,心灵受到一次洗礼,似乎又回到了青春岁月,回到了30年前火热的战斗生活。
1984年7月,我所在的集团军奉命组建侦察大队,奔赴云南边境,配合老山、者阴山地区军事行动。经过10天的火车和汽车运送,7月26日下午抵达边境下金厂,担负三段一号和二号界碑之间的警戒和侦察任务。我当时为师指挥组政工干事,后为侦察二连政治指导员。我至今记得,车队从县城向东北方行进,道路坎坷狭窄,有的路段盘山旋转,好像直插云天,让司机胆战心惊。快到下金厂的时候,出现一段泥石流,前方有很多人在抢修公路。我们侦察分队最高负责人、师侦察科长卢兴元让我下去了解情况。我找到正在指挥修路的下金厂区委书记熊德安,问他是否接到上级的通知,这么多修路的群众,我们担心有对方的情报人员。熊书记说,县里通知我们做好迎接准备,但不知来的是什么部队,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倒是从收音机里听到敌方广播了,说下金厂方向即将驻扎中国侦察兵280人。我回到指挥车上,把情况作了汇报,大家都很震惊,深感敌情复杂,因为我们两个连队加上师机关指挥组官兵总共是276人,对方掌握的情况惊人地准确。进入战区的第一个夜晚,部队高度警惕,在区政府所在地周边安了几个潜伏哨,甚至对当地干部和居民都安排了监视。指挥组住在区委安排的木板楼上,每个干部枕头下面一把手枪,床里边是一支微形冲锋枪,都是压满子弹的,打开保险就能射击。真有点风声鹤唳的感觉。
后来相处久了,我们知道了,老熊是一个老兵。曾经在云南省军区民族连当过排长,转业后当过区里武装部长,在收复老山的战斗中,立过三等功,是一个政治素质和军事素质都很过硬的干部。这以后,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依托当地党委、政府和人民群众,先后组织了1999高地南侧捕俘战斗、茶山哨所捕俘战斗和高马白据点破袭战斗。我的战友、指挥组参谋李加良首战负伤,十八岁的战士李军在茶山哨所捕俘战斗中牺牲。我也在高马白破袭战斗前夕,带领一名干部、两名战士进驻茨竹坝乡的猴子菁地,协同指挥炮兵作战,因此立了个三等功。
这段难忘的战斗岁月,特别是和战友们一起在密林深处潜伏,一起迎接生死考验所建立的情感,还有与下金厂干部群众结下的鱼水情谊,几十年来一直铭刻在我的心间。每当我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中寨骑线点上仰望的边关明月,飚水岩上俯瞰的苍茫云海,巡逻途中战友们疾进的脚步,行动归来街道两边关切的目光,都会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引领我的情感走向。从1985年6月部队归建开始,我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发表了中篇小说《征服》《大路朝天》《走出密林》《请跟我来》等作品。这次来文山,意外地得知,文山州文学刊物《含笑花》当年曾经刊登我的小说习作《远逝的岁月》,是一个姓万的编辑从当年的无数自然来稿中选发的。真可以说万老师是独具慧眼,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基层部队的文学青年。这也说明,那时候刊物选稿,基本上是以质量论,没有名气、关系等等因素的考虑。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人我不能不提,那就是原下金厂区的妇联主任罗金秀阿妈。有一段时间,指挥组考虑我写材料需要安静,让我和一名负责警卫的战士住在罗阿妈隔壁的一间空房子里。因为不适应雨季气候,1985年春节后我患了感冒,一病就是二十多天,感冒和疟疾并行,身体非常虚弱。那段时间,罗阿妈经常酿制米酒,放在炉火上烧得滚烫,给我发汗。雨雾隆重的日子,我基本上不出门,就在罗阿妈的家里,和她爱人时老师等人在火塘边烤火聊天,有时候还有罗阿妈的儿子、小兄弟时绍周。我们聊得很多,人生、战争、日子、边境的情况等等。现在回忆起来,我后来写的很多作品,都是在罗阿妈家里那盆火塘前播下的种子。今年7月,我到文山参加一个活动,通过文山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边富斌找到了罗阿妈。晚饭的时候,军分区司令员吕美璋和我一起喊妈妈,一起给老人家感恩、敬酒。
当年,我们在前线执行任务的时候,交通和通信还十分落后,那真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特别是在雨雾笼罩出行困难的日子里,更是望穿秋水。那时候,从麻栗坡县城到下金厂的山路上,经常能看见一个身穿破旧邮递制服的老者,佝偻着腰,挑着沉重的担子,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艰难地跋涉。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当地群众和官兵对他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冯大爹。战士们盼望冯大爹,犹如盼望亲人。冯大爹来的那一天,就是下金厂军民的节日。老人家很少说话,在邮政所小屋里,看着战士们急切的表情和喜悦的眼神,擦着汗,一脸憨笑,一边忙碌。我们侦察分队有几辆吉普车,常常往返县城和驻地,买菜购物,途中只要发现冯大爹的身影,司机就会主动停下车,几个战士跳下去,跑到山路上,把冯大爹和他的担子接到车上。那情景,真是水乳交融,至今难忘。记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天晚上,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节目,栏目记不清了,好像是“子弟兵的亲人”,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沧桑的脸,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冯大爹!
三十年过去了,麻栗坡的山更绿了,水更清了,天更蓝了,子弟兵同麻栗坡人民的感情也更深了。三十年后我们这些人重返故地,不仅是怀旧和纪念,也带着一颗感恩的心,更多的是寻找,寻找老山亲人,寻找“老山精神”。我们这一代官兵,多少年来,心里一直回旋着老山的歌,心头一直萦绕着老山的梦,心中一直飘扬着老山的红旗。
在这次州委、州政府和军分区的欢迎会上,受现场气氛感染,我也现场创作、即兴朗诵了一段打油诗:挥手一别三十年,今日重听老山兰。英雄不老青山绿,硝烟淡处看炊烟。好醇好醇的砖茶,好香好香的米线。好深好深的记忆,好长好长的思念。饭堂门前唱首歌,难忘出征的铁血誓言。猫耳洞前留个影,冲锋的号角回荡在耳畔。老山,我们的山;老山,老山战士的家园;老山,胜利的旗帜在山头飘扬;老山,守土有责,我们永远使命在肩。
昨天下午,文山当地媒体记者采访我,让我谈谈对“老山精神”的理解。我认为,老山精神的核心价值就是树立理想信念,培育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培育向上向善向美的价值观。也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为理想信念而战。对于军人而言,就是培养战斗意志和荣誉感。三十年前,中国的改革开放刚刚起步,各种思潮风云激荡。但是,人民是爱国的人民,战士是忠诚的战士,即便是在各种偏见弥漫、各种诱惑横行的年代,我们的人民和战士,仍然保持着高贵的民族气节和纯洁的民族心灵,为祖国而战,为荣誉而战,为民族尊严而战,所以涌现了有如在座的群星灿烂的英雄群体。
我记得,1985年春节后,我到茨竹坝执行步炮协同指挥任务,沿途看到很多用草木拼成的战斗宣传楹联,其中一幅我印象非常深刻:图私利前线铺满黄金龟儿才去,为祖国战场遍布地雷老子我来。何等慷慨,何等豪迈!这就是老山精神的形象体现。横批我记不得了,我现在加一句:信仰无价。我们今天研讨老山精神,就是要坚定我们的理想信念,摒弃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杜绝奢靡浮华之风,打击贪腐。用老山精神净化我们的心灵,激励我们的意志,固守高贵和高尚的品格,脚踩坚实的生活大地,建设我们的国家,建设我们的家园,为子孙万代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和一个美好的空间。
今年10月15日,习总书记亲自主持召开文艺座谈会。在会场上,我的脑海里反复闪现两个字“回归”,理性回归,为什么叫理性回归呢?我们的文艺不能丢掉根本,不能被金钱牵着鼻子走,不能做金钱的奴隶,我们的文艺能做的就是提供正能量,只要是正能量的东西,我们不必回避,政治是一回事,外交是一回事,文化和文艺又是一回事。我们现在必须来做这个事情。座谈会上,习总书记说,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最深层、最根本、最永恒的是爱国主义。爱国主义是常写常新的主题。拥有家国情怀的作品,最能感召中华儿女团结奋斗。爱国主义精神哪里找?到老山来走一趟就找到了!
(作者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本文发表时编者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