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彼得·勃鲁盖尔是16世纪尼德兰最伟大的画家,也是欧洲独立风景画的开创者,这幅传世的《有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是一幅宗教画。其所绘的是,伊卡鲁斯用蜡制的翅膀成功地逃出迷宫,但由于飞得太高,翅膀被太阳熔化。画面右下角露出脚的便是落水的伊卡鲁斯;而岸边的渔夫和农夫们则若无其事地埋头工作。 |
■桂下漫笔
前些时候,宇宙学家从微波背景辐射看到了宇宙初始暴胀的痕迹——后来发觉是“看错了”;还是从那微波背景,霍金的“论友”彭罗斯看到了多世代宇宙“轮回”的痕迹;另外还有人说,那里藏着多重(平行)宇宙的证据……这些有趣的宇宙图景,都是数学公式描绘的,没有直接的生活证据,要靠宇宙初始留下的痕迹来证明或选择。遗憾的是,选择似乎不成功,相互对立的理论都能从那些痕迹里找到自己的支持。于是,我们暂时还只能靠自己的想象力来构造多重的世界图景。
如果说毕加索的多面体人物还只是直观的“多维”世界的表现,那么悠远的多重世界,该是什么样子呢?多重世界可能像一棵大树的不同枝桠、无限串联的圆圈、相互重叠的平面或相互隔离的小岛……最有趣的当然是重叠在一起却互不相干。如此的多重世界,艺术家们早就画出来了,只是不同观者的眼光和兴趣会引出不同的解读,而忽略了其中多重世界的意味。例如尼德兰的“农民画家”老勃鲁盖尔有一幅著名的《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历来评论者似乎都没发觉它呈现的正是一个多重世界的风景。
英国文艺理论家柏雷曾借这幅画来说明绘画的结构与作品的统一是矛盾的:结构通过景象来呈现,看不到作者的影子;统一则是作者要融入作品。前者如叙事诗,后者如抒情诗。老勃的画没有作者的影子,观众不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必管他的意思。这为画的解读留了自由空间,正如谭献说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
老勃的画题也没表达什么态度,那是希腊神话里著名的“羽化”故事。伊卡洛斯是“古希腊鲁班”代达罗斯的儿子。老代为克里特岛王米诺斯造迷宫,王爷却把父子俩关在迷宫里。老爹用蜡为儿子做翅膀,让他飞走。可蜡翅被太阳烤化了,小伊坠海淹死。小伊本该是画面的主角,可老勃只让他露出两条小腿儿,留下几朵羽毛飘在空中。
画面的主角却是前景耕田的农夫和田埂上的牧羊人。牧羊人倚着木棍,仰望着天——他的仰望与农夫的低头,显得两不相干的样子。右下角有人汲水,旁边的树枝上停着一只鸟,人来鸟不惊,同样是两不相干的样子。近旁浮着一只华丽的帆船,远处白帆点点……那人、那山、那海、那树、那牛羊和鸟儿,他们之间和它们之间,都没有交流,犹如青天下的两个黄鹂和一行白鹭,构成一幅平静的田园风景。就在这会儿,小伊落水了……
在奥维德的《变形记》里,小伊落水的场景感天动地:他徒劳地翻动那正在熔化的翅膀,可羽毛化了,扇不动空气了:啊,他呼喊着父亲,翻滚着落进海里;老父亲呼天抢地,孩儿啊,你在哪里?……老勃将那场景的最后瞬间移植到宁静的田园风景里,分明就在说神仙与凡人无关。英国诗人奥登在《美术馆》一诗里是这样描述的:一切都悠闲地背离那灾难;农夫也许听见了水花的声响和凄惨的呼叫,但他无动于衷;太阳无奈地照着一双白腿消失在蓝色的水中;帆船看见小孩儿从天落下,还是静静地起航了。美国诗人威廉斯写过一首与画同题目的小诗,也说没人注意小伊的落水。在诗人们看来,小伊落水发生在身边,是应该能看到或听到的,但人都麻木了——还是等于说,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是自然的解释,却有点儿对不起精细的画面。
老勃在有意无意间画了一个多重宇宙。科学史家哈里斯在《无限与视角》中提醒我们,画面奇特地运用了多点透视,每人有各自的空间。我们看画时,眼光需要跳跃,因为空间是破碎的:它没有固定的中心,无法让不同的场景统一在同一视角,也难从一个场景过渡到另一个。于是,每人都看自己的一块风景,看不见小伊落水的事儿。不但凡人看不见可怜的小孩儿,牧羊人也看不见耕田人。借哈里斯的话说,他们生活在自己的私人世界里,视角限定了视野。
与透视的“错乱”相应的是比例的错乱——牛耕的那块田、农夫的步伐、牧羊人的身形、到海边的距离……都有着培根所说的“奇异的比例”,从而产生了独特的“美”。有人说老勃的风景画像中国山水画,我们不妨就以中国山水画的“经营位置”来看这一片海边的风景,也就不那么计较空间的比例和透视的焦点了。
当然,如此解读只是几何式的分解;我们惊讶的是多个世界的重叠。再看画题,是一个有趣的“混搭”:落水与风景——小伊落水,落进一个奇妙的风景。似乎两个世界相互作用了,可画面没有体现任何相互作用的效应。如果将小伊抹去,谁也看不出画面有什么缺失。这就像我们的夜空飘来一个飞碟,不论真假,都不留下一点痕迹。如果说农夫所在的风景是落水的“背景”,那么背景不需要参与演出,小伊的闯入,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就像微波背景辐射里的可能结构,有人看见了,有人没看见;看见的人,却看出了不同的图像。
艺术史家说,老勃很会伪装自己的意图,不让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的传记作者曼德尔说,老勃有些画对人性的批判很尖刻,怕带来麻烦,让老婆把画烧了。不管他本人如何构想这幅“风景画”,我们却看到它呈现了一个多重世界,有着醇厚的当代宇宙学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