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一峰
■桂下漫笔
前几天,有个朋友告诉我,他所在的大学正在推广一种名为"Mooc"的教学方式,也就是“大型开放式网络课程”,中文昵称“慕课”。这个朋友所在的大学是国内顶尖学府,也是一所百年老校。据说,以后老师在网上用视频给学生讲课,课堂课时将会减少,主要用于答疑和交流。校外的人打开电脑,连上网络,即便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也可以听到名校名师的课程。
其实,这种教学方式在国外已不新鲜了,国内也有学校试水。看来,互联网深度介入教育领域的时代势不可挡地到来了!“慕课”之袭来,表面上看改变了教学形式,更深层的是对传统师生关系的猛烈冲击。那么,什么又是传统师生关系呢?我无法条分缕析地说出一二三来,但可以描述三个历史场景,或能稍作说明。
场景一:上个世纪初,日本东京的一间陋室,十几个青年人围着一张矮桌席地而坐,认真地听老师讲课。老师盘膝坐在席上,因为是夏天,他光着膀子,只穿了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须,笑嘻嘻地讲着课,看上去好像是一尊庙里的哈喇菩萨。老师讲的是《说文解字注》,他滔滔不绝,庄谐杂出,或阐明语原,或推见本字,或旁证以各处方言,从八点讲到至正午时分,一气讲了四个小时。
老师的学问极渊博,脾气也出了名的古怪,但与学生在一起时格外亲切和善,师生无拘无束,气氛十分轻松。有个学生特别活泼,不但话多,而且一会儿从这边爬到那边,一会儿又从那边爬到这边,另一个学生就给他起了个外号“爬来爬去”。这个活泼好动的学生名叫钱玄同,给他起外号的学生叫周树人。他们的同学周作人、黄侃、朱希祖等后来都成了学界大腕。老师名叫章太炎。
场景二:上个世纪30年代,山东邹平的某个清晨。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老师正以低沉而坚定的语调讲述他的人生感悟,学生们与他围坐在一起。十几年来,老师一直坚持这样讲课,他给这种方式起了个名字叫“朝会”。
在北平时,他和学生们“在什刹海租了一所房,共同居住,朝会自那时就很认真去做,……如在冬季,天将明未明时,大家起来后在月台上团坐,疏星残月,悠悬空寂,山河大地,皆在静默,惟间闻更鸡喔喔作啼,此情此景,最易令人兴起,特别地感觉心地清明、兴奋、静寂,觉得世人都在睡梦中,我独清醒,若益感到自身责任之重大。……我们就是在这时候反省自己,只要能兴奋反省,就是我们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一刹那。”
这个老师二十多岁当北大教授,三十多岁投身乡村建设,四十多岁赴延安与毛泽东彻夜长谈,六十多岁冒天下之大不韪当面顶撞伟大领袖,九十多岁渡尽劫波重出江湖,致力于复兴中华文化,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大儒”。他名叫梁漱溟。
场景三:上个世纪50年代,广州康乐园。一阵铃声响起,一位双目失明的教授身着长袍,从书房中缓缓走出,坐到走廊的藤椅上,全神贯注地为学生讲授“元白诗证史”。走廊上放了十张带扶手桌板的椅子,墙上挂了块小黑板。这门课每周上两次,刚开始时有二三十个学生,因为内容过于艰深,上课的学生逐渐减少,有时甚至只有一个人。但即便如此,老师仍认真地备课,细致地讲解。这个老师被称为“教授中的教授”,这条走廊是他最后一个课堂。“文革”中,面对造反派,他的学生挺身而出:“我能代替老师挨批斗,感到很光荣!”老师名叫陈寅恪。
设若把上述场景“慕课”化,我们大体可有乐观和悲观两种想象。乐观的想象是,借助于网络的便捷传播,文化大师们成了“全民教员”,听过大师讲课的人数翻了何止万倍,大师的学问和精神得到更广泛的传播,由此而学术振兴、文化繁荣、社会进步。
但还有一种悲观的想象,因为学生面对的毕竟是电脑而非真人,他们很可能无法从“疏星残月,悠悬空寂,山河大地,皆在静默”的自然情境中获得激发心灵的力量,也无法在脑中灵光一现或听不懂的时候向老师提问,当然,听到兴起,对着电脑“爬来爬去”就更加荒唐可笑了。恐怕也很难有学生在老师遭到不公对待时挺身而出,因为再超薄的电脑屏幕也足以阻碍师生之间心灵的交流。
若干年后,鲁迅回忆起东京那间简陋的教室时说,“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这段话的“慕课”版很可能是这样的,“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我的硬盘里,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当然,我真心地希望这场教育变革的结局是光明而乐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