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一峰
■桂下漫笔
1903年,梁启超去美国游历,先后抵达温哥华、纽约、波士顿、华盛顿、芝加哥等各大城市,他发现西方人有“来复日休息”的制度,对此大感兴趣,大发了一通议论:“来复日休息,洵美矣。每经六日之后,则有一种方新之气,人之神气清明实以此。中国人昏浊甚矣,即不用彼之礼拜,而十日休沐之制,殆不可不行。”
看到此,你大概已经明白了,所谓“来复日”,就是现在所说的“礼拜天”。在梁启超看来,“凡人做事,最不可有倦气,终日终岁而操作焉,则必厌,厌则必倦,倦则万事堕落矣。休息者,实人生一要件也。”因此,西方人工作六天休息一天的制度十分科学。他还说,华人开个小小的商店,动辄用几个人乃至十几个人,而西方人的商店,只需一两个人打理。而且,西方人每天只做八小时工,一到礼拜天就休息。中国商店每天早上七点开门,晚上十一二点才休息,终日忙忙碌碌,也没有礼拜天,但生活却不如西方人富裕,就是中国人过于劳累、倦气丛生的缘故。
其实,梁启超所说也不十分准确。早在19世纪80年代,中国的一些洋学堂中已经零星实行过礼拜天休息的制度。不过,这主要是为了适应洋教习的作息习惯,也就是说,即便中国学生想连轴转地学,但洋人老师却不愿牺牲星期天做雷锋,所以只好给他们放假。比如,福州船政学堂规定,洋老师所教的班级的学生随同老师在礼拜天休息,而中国老师任教的班级则不休息。进入20世纪,清政府的各部门以及教育系统就开始逐步推行礼拜天休息了。到1911年,清王朝中央政府机构已经全部实行了星期日制度。不过,没过多久,清政府也在革命炮火中彻底休息了。
或许由于政局不稳,星期天休息,在民国头几年实行得并不好。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曾是少年毛泽东“小伙伴”的萧子升又一次发出了梁启超式的感叹,他说,“西人星期日不做事,尽兴游息,然及做事则聚精会神,不或稍苟。吾国人最大弊端,即做事与不做事,往往分不清楚。要做不做,不做之做,萎靡苟且,不见精神,至于星期日亦然。往往要休息而不休息,不休息而休息。”他说,这就是中国人缺乏“星期文明”的表现。
萧子升把过一个礼拜天上纲上线到“文明”的高度也有点过。中国人虽然不在“礼拜天”搞宗教活动,但休息制度古已有之,这就是上文所引梁启超话中提到的“休沐”。《史记》、《汉书》中都有公务员5日一“休沐”的记载。工作5天之后,休息一天,洗洗澡,放松一下。唐宋时期,休假制度改为“旬假”制,也就是上班10天休息1天。除了正常的公休日,还有节日休假。从汉代开始,就有“至日”放假的传统,也就是冬至、夏至都可以放几天假。而且,碰到皇帝、神佛等天上地下的重要人物生日,还可享受额外的假。据统计,唐代的假日总天数在50天以上,而宋代更达到过70多天。
当然,哪个朝代都不缺自愿“五加二”、“白加黑”的“模范”员工。《汉书》里记载了这么个故事,西汉时期,有一次逢到“至日”放假,官员们纷纷回家休息,有个叫张扶的却不肯休息,要坚持上班。不料,他的领导薛宣不但没有表扬,更没有号召全体干部向张扶学习,相反,他与张扶进行了诫勉谈话。薛宣是这么说的:“盖礼贵和,人道尚通。日至,吏以令休,所繇来久。曹虽有公职事,家亦望私恩。”因此,作为一个官员,应该和大多数人一样,节假日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准备几个好菜,邀请街坊四邻吃吃饭、聊聊天,这样才对呢!
张扶可真生错了时代,偏偏生在生机勃勃的汉代,他若生在君主专制空前强化的明清时期,一定能成为感动帝国的先进人物。明清两朝格外强调官员对皇帝的个人义务,什么家庭团聚、天伦之乐、朋友之情,与全心全意为皇帝服务相比全都不值一提,因此,法定节假日也随之大大减少。明初只有元旦和冬至两个节日放假,永乐年间才勉强加了个元宵节。而清代的节假日也不过20多天。
一个时代的节假日设置,反映了一个社会的文明进步程度。汉、唐、宋三代,是中华文明大发展大繁荣的关键时期。陈寅恪先生甚至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文化达到如此高的水准,当然有很多原因,但恐怕与给予了人们充分自由支配的时间密不可分。
可见,休假不休假,这还真是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