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和其三嫂同父异母的妹妹曹诚英的恋情如今已广为人知。热恋时,他最先是向徐志摩吐露这一秘密的。一向爱惜羽毛的胡适,为何那么坦诚、急迫甚至略带炫耀地向徐志摩袒露了秘密恋情?
只有在为自己的恋爱找到了一种“合法”的理论、依据之后,胡适才会那么有恃无恐大谈自己秘密恋情的。我以为,胡适是从莫泊桑的一篇小说《月光》找到了这种理论或曰依据。
徐志摩在10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
“……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做In The Moonlight ,白天适之翻给我看,描写月光激动人的柔情的魔力,那个可怜的牧师,永远想不通这个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来让我们安眠,这样绝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么命意呢?’便是最严肃地,最古板的宝贝,只要他不曾死透僵硬,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银指光儿,浪漫的搔爬!’……”
来看看莫泊桑这篇《月夜》。徐志摩提到的那个可怜的牧师正是小说的主人公马里尼昂长老。此人信仰坚定,认为世上万物都是按照合理而神奇的法则创造出来的。每一个“为什么”都有一个“因为”与之对应:“创造晨曦是为了使人类苏醒、生机勃勃,创造白天是为了使庄稼成熟,创造雨水是为了灌溉庄稼,创造黄昏是为了酝酿睡意,创造夜晚是为了入睡安眠。”
可这位牧师却有“仇女”倾向,他认为是女人引诱了亚当,而且一直继续干着这种引人下地狱的勾当。
牧师有个美丽的外甥女,牧师一直劝她去做修女。一天,有人告诉牧师,她的外甥女恋爱了,每晚十点后都会去河边与情人约会。
晚上十点,牧师打开门准备去河边看个究竟。可门一打开,眼前从未见过的美丽月色让他目瞪口呆,心荡神驰。牧师贪婪地欣赏月光,大口大口呼吸着月夜馥郁的气息,虽然一直往河边走去,但却把外甥女那茬事忘得一干二净。
原先,每一个问题,牧师都能找到答案。可现在,欣赏月景时,他脑子冒出一连串的为什么,而他绞尽脑汁却找不到一个对应的“因为”?
主啊,你创造了黑夜是为了睡眠,为什么要创造出这月光,这群星,这漂浮在唇边的酒一样的空气?
为什么给大地蒙上这层半透明的轻纱?为什么心儿这么颤动?灵魂这么充满激情?
如此绝妙的夜色,如此从天而降的诗情画意,究竟是为谁安排的呢?
正满腹疑问间,他看到了外甥女和她的男友相伴出现了。本来,他是来阻挠这场恋爱的,可现在,他却觉得这俊男靓女的出现,让夜景充满了生气:
“他们两个人,看上去像是浑然一体,这寂静安宁的夜,就是专为他们而设的。他们朝长老这个方向走过来,似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答案,是他的天主对他刚才那个提问所作的回答。”
美妙的月色让牧师改变了对女人对爱情的看法,他想,天主创造这样的夜晚,就是为了给人间的爱情披上理想的面纱?既然天主明显地用如此美好的光辉烘托爱情,难道会不允许男女相爱?
——这简直就是一篇爱的宣言。连僵硬如石的牧师,在月光下都改变了固有的仇视爱情的看法,生性浪漫、正直盛年的胡适之徐志摩之辈更有理由毫无顾忌爱我所爱了。
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了,胡适那段时间为何常常在日记中提到赏月。
当身体渐趋好转,即将离开烟霞洞,告别曹诚英时,胡适面对月光,吐露了自己的快乐和哀伤:
“睡醒时,残月在天,正照着我头上,时已三点了。这是在烟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残月,光色本凄惨;何况我这三个月中在月光之下过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当离别,月又来照我。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过屋角去,不禁黯然神伤。”
倘若对照《月光》来读这段文字,我们当然明白,所谓月光下最快活的日子,自然是指那罗曼蒂克的恋爱时光;而告别烟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也就意味着告别这段爱情。“黯然神伤”也就不可避免了。
胡适推荐徐志摩读莫泊桑《月光》的当天,徐志摩笔下的“月色”就意味深长起来。
那天,徐志摩在日记中写道:“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金色的;月下的芦雪是银色。”
关于三潭印月的那句话更是话中有话:“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看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我们知道,雷峰塔象征着压制爱情的保守势力。那么,徐志摩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谁摧残、压制爱情,他会以命抗争;同时,他也以此表明,为了追求爱情,哪怕这种爱情不为世俗认可,他也可以豁出命来。我想,那正是因为他从莫泊桑的《月光》中汲取了勇气。
想必胡适也会把《月光》推荐给曹诚英。胡适和曹诚英在烟霞洞共同生活那段时间,常做三件事:下棋,赏月,读莫泊桑。而且,从曹诚英的贪看月色也可推测,她肯定也读了那篇借赞美月光来歌唱爱情的《月光》。
由于江冬秀抵死反抗,胡适放弃了和曹诚英共结连理的想法。但曹诚英却不甘心,她给胡适写了多封信,表达了非胡适不嫁的坚贞和决心。在信中,曹诚英喜欢用一弯新月代替自己的签名。这弯动人的新月,既提醒对方两人曾有过月下神仙般生活,也激励对方要鼓足勇气追求月下之爱情。胡适比曹诚英理智,当他意识到和曹诚英的爱情难成正果后,就狠心不回对方的信。绝望之下,曹诚英给胡适写了三首词,无一例外都写到月亮,都弥漫着当年曾令胡适曹诚英心醉神迷的涓涓月色,如“廿年孤苦月华知,一似栖霞楼外数星时” “犹向天边月,唤娟娟”“也知人已老,无复昔娟娟。”
曹诚英以此向胡适作最后的啼血呼唤——尽管她已知道这注定是枉费心机的徒劳。
胡适拒绝了曹诚英,但他并不拒绝月下的恋情。任驻美大使后,胡适又开启了她和威廉司、罗维兹的浪漫之旅。
终其一生,胡适在保全和发妻江冬秀的婚姻前提下,几度追寻甜美之恋情,并从未因此而自责、忏悔。我想,正是莫泊桑的《月光》,驱散了他婚外寻情时所可能产生的道德困惑和内心愧疚。